
“本官只信证据。”
“……那便找出证明你无罪的证据。因为,我亦开始信你。”
…………
寅时三刻,天还未透亮。
穆问初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穿过尚在沉睡的街巷。
晨雾如纱,缠在檐角廊柱间,也缠在她墨色的官服上。
腰间那块“大理寺提刑”的铁牌随步轻晃,撞出沉闷的声响,是这寂静黎明里唯一的生气。
她不喜欢这个时辰出勤。
夜露未散,气息浑浊,会掩盖太多痕迹。
但命案从不挑时辰。
引路的衙役脚步虚浮,说话时牙关还在打颤。
“就、就在前面,尚书府的侧门。今日本是柳尚书千金出阁的大喜日子,花轿天不亮就抬来了,谁知、谁知一掀轿帘……”
话哽在喉咙里。
穆问初没追问,只是加快了脚步。
转过街角,便看见一片刺目的红。
尚书府朱门高悬的红绸还在风中招摇,门前却已白灯笼高挂。
一顶八人抬的龙凤喜轿停在石狮旁,轿帘大敞,像张开的兽口。
轿子四周三步一岗,立着佩刀的侍卫,个个面色铁青。
空气里有股味道。
不只是熏香,不只是晨雾的潮气,还有一种更沉、更腻的甜腥,丝丝缕缕,钻进鼻腔深处。
是尸臭。
穆问初在轿前三步外站定,抬手示意衙役止步。
她没有立即上前,目光先从外围扫起。
地面湿滑,但轿子停驻的这一片青砖异常干净,连片落叶都没有,显然已被清扫过。
轿杠上金漆崭新,无刮痕。
抬轿的八个轿夫瑟缩在墙角,面无人色。
穆问初“谁动的轿帘?”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让那层黏稠的寂静裂开一道缝。
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小跑过来,额上全是汗。
“回、回大人,是奴才。花轿到了,按规矩该是新娘兄长背出门,可等了半晌不见小姐出来,柳尚书便让奴才先掀帘请安,谁知一掀开……”
他捂住嘴,干呕了一声。
穆问初不再多问,提步上前。
离轿子越近,那股甜腥气越重。
她在轿口停住,晨光恰好在这一刻挣破云层,斜斜地照进轿内——
一具女尸。
凤冠霞帔,嫁衣鲜红如血。新娘端坐轿中,双手交叠于膝,姿态堪称端庄。
如果忽略那张脸的话。
不,那已不能称之为脸。
皮肉高度腐败,呈污浊的褐绿色,五官塌陷模糊,眼眶成了两个黑洞,蛆虫在皮肉与锦缎的缝隙间缓慢蠕动。
嫁衣领口露出的脖颈皮肤,布满深紫色的尸斑。
但发髻一丝不苟,金钗玉簪熠熠生辉。
甚至那交叠的双手,指甲还染着鲜红的蔻丹。
极致的盛装,与极致的腐朽。
穆问初的呼吸滞了一瞬,随即恢复平稳。
她伸手入怀,取出素白棉布手套,缓缓戴上。
动作一丝不苟,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穆问初“死亡时间超过三日。”
她低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穆问初“但嫁衣是今晨才穿上的。”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现场何人擅动?!”
一声厉喝,中气十足。
穆问初没有回头。
她俯身,从随身的皮囊中取出薄刃小刀、银镊、素绢,在轿前的石阶上一一摆开,动作不疾不徐。
“本官在问你话!”
那声音逼近,带着被无视的恼怒。
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轿前。
墨蓝劲装,腰佩横刀,剑眉星目,正是大理寺侍卫长刘耀文。
他此刻眉头紧锁,目光如电扫过穆问初。
刘耀文“你是何人?此地乃命案重地,闲杂人等速退!”
穆问初终于抬眸看他一眼。
很淡的一眼,没什么情绪,随即又垂下视线,用银镊轻轻拨开女尸交叠的衣袖。
刘耀文“你——”
刘耀文手按刀柄。
“刘侍卫长。”
一个温润平缓的声音插了进来,如清泉淌过碎石。
张真源“这位是寺卿大人特聘的穆提刑,专司疑难尸检。今晨的案子,已移交穆提刑主理。”
来人一袭月白常服,身形清瘦,负手踱来。
是张真源,大理寺案牍库主事。
他朝刘耀文微微颔首,又转向穆问初,目光在她摊开的工具上停留一瞬,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平静的尊重。
刘耀文怔了怔,上下打量穆问初,尤其在她那双戴着手套、正拨弄腐尸的手上多停了一刹,眉头皱得更紧。
刘耀文“女子为仵作?闻所未闻。”
穆问初“现在你听闻了。”
穆问初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没什么起伏。
她用小刀极轻地挑起嫁衣一角,露出尸身腰侧的一小片皮肤。
那里,腐败程度似乎略轻一些。
张真源适时开口。
张真源“柳尚书已在偏厅等候。此案牵涉甚大,圣上已下口谕,命大理寺三日之内查明真相。”
刘耀文“三日?”
刘耀文冷哼。
刘耀文“轿夫、丫鬟、门房,尚书府上下百余人,个个都有嫌疑,三日如何够?”
穆问初“所以。”
穆问初直起身,摘下手套,目光第一次完整地落在刘耀文脸上。
穆问初“才需要查,而不是问。”
她眼神太静,也太利,像冰层下的水,看得刘耀文心头莫名一凛。
还未来得及反驳,她又转向张真源。
穆问初“张主事,烦请调取三日内所有出入尚书府的记录,尤其是送嫁妆、布置喜房的外人。”
穆问初“另,柳小姐的贴身婢女何在?”
张真源“婢女……”
张真源沉吟。
张真源“柳小姐的贴身婢女,三日前告假归乡了。”
穆问初“归乡?”
穆问初目光微凝。
穆问初“何时告的假?何人准的假?籍贯何处?”
一连三问,张真源摇头。
张真源“尚未及细查。不过,”
他顿了顿。
张真源“已遣人去追了。”
刘耀文忍不住插话。
刘耀文“一个婢女,未必知情。当务之急是——”
穆问初“是确认死者身份。”
穆问初截断他的话,目光重新落回轿中女尸。
穆问初“此人并非柳小姐。”
一语既出,四周死寂。
连张真源都面露惊色。
张真源“穆提刑何出此言?”
穆问初用银镊指向女尸交叠的手。
穆问初“柳尚书千金,年方十八,生于钟鸣鼎食之家。”
穆问初“但此人指节粗大,掌心、虎口有厚茧,尤其是右手食指第二节内侧,茧子形状特殊,是常年执笔、且是执某种特定硬笔所致。”
穆问初“尚书千金擅长丹青,惯用软毫毛笔,茧位应在中指。”
她顿了顿,继续道。
穆问初“再者,嫁衣虽合身,但腰身处有细微褶皱,显示穿衣者腰围略细于嫁衣尺寸。”
穆问初“柳小姐的嫁衣,必是量身定做,尺寸不合,便是疑点一。”
刘耀文忍不住凑近些看,果然看到那细微的褶皱。
他看向穆问初的眼神变了变。
穆问初“疑点二……”
穆问初用小刀尖极轻地挑开尸身领口一点,露出锁骨下方一片皮肤。
穆问初“此处有旧疤,呈条状,边缘平整,是利器所伤,至少是数年前的旧伤。”
穆问初“尚书千金养在深闺,何来此伤?”
张真源已从袖中取出随身小册,以炭笔飞快记录,眼中满是专注。
穆问初“疑点三。”
穆问初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面前两人能听见。
穆问初“气味。”
刘耀文下意识吸了吸鼻子,还是那股甜腥腐败味。
穆问初“腐败尸身,纵使用了大量熏香遮掩,其本味仍与新鲜尸体不同。”
穆问初“此尸腐败已逾三日,但细辨之下,尸臭中混着一丝极淡的草药苦味。”
穆问初“寻常尸体不会有此味,除非生前长期服用特定药物,或死后被药物处理过。”
她说完,看向刘耀文。
穆问初“刘侍卫长,请派人封锁尚书府所有出入口,尤其是后门、角门,及与邻家相接的墙垣。”
穆问初“再查三日前至今,府中运出垃圾、夜香的车马记录,一车一桶,皆需查验。”
刘耀文这次没再反驳,只深深看她一眼,抱拳道。
刘耀文“是。”
转身便去安排,雷厉风行。
张真源合上小册,轻声道。
张真源“穆提刑心细如发,真源佩服。”
张真源“只是,若死者非柳小姐,那柳小姐现在何处?是生是死?此人又是谁?为何被扮作新娘置于轿中?”
穆问初没有立即回答。
她重新戴上干净手套,俯身,几乎将脸凑到尸身衣袖处,鼻翼轻轻翕动。
片刻,她伸手,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嫁衣宽大的袖袋内侧,夹出一小撮几乎看不见的、暗绿色的碎屑。
置于素绢上,对着晨光细看。
是泥土。
但非京城常见的黄土或黑土,色泽暗绿,质地细腻,夹杂着极微小的、亮晶晶的矿物碎屑。
张真源“此物……”
张真源也凑近观察。
穆问初“京城附近,何处有此类土质?”
穆问初问。
张真源凝神思索,摇头。
张真源“我未曾见过。但可查勘舆图与地方志。”
穆问初将素绢仔细包好,收入皮囊。
她站起身,望向那座寂静的尚书府深宅。
飞檐翘角在渐亮的天光中显出一种森然的轮廓。
穆问初“要知柳小姐下落……”
她缓缓道。
穆问初“需先明白,为何有人要大费周章,用一个陌生的死人,来扮作还活着的新娘。”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府内传来,伴随着少年清亮却带着喘息的呼喊。
“让、让让!急报!”
一个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过月洞门。
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一身大理寺低级文员的青色袍服已跑得有些散乱,额发被汗沾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卷画轴,眼睛亮得惊人。
是丁程鑫,大理寺最年轻的司直之一,以过目不忘和一手出神入化的画影图形之能崭露头角。
丁程鑫“张、张主事!穆、穆提刑!”
丁程鑫喘着粗气,将画轴双手递上,眼睛却忍不住往喜轿那边瞟,瞥见轿中景象的瞬间,脸色白了白,但随即强自镇定。
丁程鑫“柳、柳小姐的画像,从她闺房中取来了!”
张真源接过展开。
画中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确是个美人。
穆问初只看了一眼,便道。
穆问初“不是她。”
语气笃定。
丁程鑫“啊”了一声,又看看轿子,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更白,但眼神却愈发锐利起来。
他忽然凑近那画,几乎贴上去看,又猛地转头看向轿中女尸——尽管那张脸已无法辨认。
丁程鑫“不对……”
他喃喃道。
穆问初“何处不对?”
穆问初问。
丁程鑫指着画中人的耳垂。
丁程鑫“柳小姐左耳垂有一颗小痣,位置很特别。”
丁程鑫“可刚才我进府时,遇到了柳夫人,她悲痛过度,几乎昏厥,但我记得……她撩开鬓发时,左耳垂干干净净,并无痣。”
穆问初眸光一凝。
张真源也反应过来。
张真源“母女之间,容貌或有相似,但痣记这类细微特征,未必遗传。”
穆问初“除非…?”
穆问初缓缓道。
穆问初“画中人,也非柳小姐。”
丁程鑫倒吸一口凉气。
穆问初“丁司直。”
穆问初看向他,语速平稳。
穆问初“烦请你即刻再去柳小姐闺房,不只看画像,细查所有她留下的字迹、绣品、妆奁首饰,尤其是镜子。”
穆问初“再看她房中可有暗格、夹层。”
穆问初“若有人阻拦,便说奉旨查案。”
丁程鑫“是!”~
丁程鑫精神一振,转身又要跑。
穆问初“等等。”
穆问初叫住他,从皮囊中取出一小包东西递过去。
穆问初“戴上这个。若遇不明粉尘或气味,先掩住口鼻。”
那是一副特制的薄纱口罩。
丁程鑫接过,愣了愣,随即咧嘴一笑,那笑容明亮,冲淡了周遭的阴霾。
丁程鑫“多谢穆提刑!”
他风风火火地跑了。
张真源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
张真源“程鑫虽年少跳脱,但于细微处确有异禀。此案有他在,或可事半功倍。”
穆问初不置可否。
她重新看向那顶猩红的喜轿,看向轿中那具盛装腐败的尸身。
晨光越来越亮,将轿子、血迹、白灯笼,以及周围所有人脸上那种混杂着恐惧、疑惑、悲伤的表情,都照得无所遁形。
她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
“这世上最可怕的,从不是鬼怪,而是人心深处,那些无法见光的念头。”
穆问初“张主事。”
她忽然开口。
穆问初“柳小姐的未婚夫家,是何背景?”
张真源略一思索。
张真源“是镇远侯府的三公子,名叫贺峋。”
张真源“两家联姻,是圣上亲自撮合。”
张真源“婚期定在今日,也是钦天监选定的吉日。”
穆问初“镇远侯府……”
穆问初默念一遍。
穆问初“那位贺三公子,现在何处?”
张真源“应是已在来迎亲的路上。按礼制,此刻快到府门了。”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远处隐隐传来鼓乐之声。
喜庆的唢呐锣鼓,穿透清晨的薄雾,朝着这片被死亡笼罩的红,越来越近。
穆问初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波澜。
她朝张真源微微颔首。
穆问初“我去会会这位新郎官。此处,劳烦张主事暂且看顾。”
穆问初“穆提刑自去。”
张真源拱手。
张真源“真源在此,寸步不离。”
穆问初转身,迎着那越来越近的鼓乐声,朝府门走去。
墨色的官袍下摆拂过染露的石阶,留下一行浅浅的湿痕。
在她身后,那顶喜轿静静停着。
轿中,穿着嫁衣的亡者,依旧维持着端庄的姿态,黑洞洞的眼眶,似乎正凝视着这片她再也看不见的人间。
而在无人注意的轿帘内侧角落,一小片暗绿色的、湿黏的泥土,正缓缓滑落,无声地渗进青砖的缝隙里。
晨风拂过,卷起几片未扫净的落叶,打着旋,掠过那猩红的轿顶,飘向高墙之外,飘向这座刚刚苏醒、却已浸透诡谲的京城。
穆问初在府门前站定。
鼓乐声已近在街口,她甚至能看到队伍前头高头大马上,那个一身大红喜服、面容在晨光中尚且模糊的身影。
她抬手,轻轻按了按腰间皮囊。
那里,除了工具,还静静躺着那包着诡异绿土的素绢。
这个案子,才刚刚开始。
而某种冰冷粘稠的预感,已如这清晨的雾气,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的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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