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练习：我们从未排练的日常
第一幕：晨间，模糊的界限
白泽睁开眼，首先看到的不是天花板，而是青瓷近在咫尺的睫毛。太近了，近得失去了日常的焦距，像特写镜头里过度曝光的羽毛。他还没完全从睡眠的混沌里挣扎出来，不确定这是“白泽”在看“青瓷”，还是某个剧本里“角色A”在观察“角色B”。
他记得昨天收工前，导演摸着下巴说：“你们之间，生活气够了，但缺一点……‘间离’。明天试试，用旁观者的角度演亲密。”
于是此刻，拥抱变成了需要解构的姿势。他分析自己手臂环住的弧度是否符合力学舒适，评估掌心下青瓷脊背的线条在晨光中的戏剧张力。青瓷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锁骨，均匀，绵长，像排练好的音效。太完美了，反而显得可疑。
青瓷动了一下，似乎要醒。白泽立刻闭眼，调整呼吸，进入“熟睡”状态。他能感觉到那道安静的、属于青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像一盏聚光灯，缓慢巡弋。他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数到十七时，身边的重量轻了，体温撤离。
他睁开一条缝。青瓷背对着他坐在床沿，低头系着睡衣的带子。晨光从他肩头滑落，切割出一半明亮一半晦暗的躯体，像一幅未完成的古典油画，或者某个现代舞的起始姿势。这个起床画面，应该放在哪一场戏里？是温情日常的开篇，还是漫长离别的伏笔？
白泽没动。他在演“未醒的恋人”，也在观察“表演日常的同事”。
第二幕：厨房，即兴与预设
厨房里响起了水声。白泽磨蹭了一会儿，趿拉着拖鞋走过去。青瓷正在烧水，准备冲咖啡。他的侧影嵌在百叶窗的光栅里，一节一节，有种定格动画的抽离感。
“早。”白泽发出声音，试着让这个字听起来既随意，又包含一夜分离后应有的温度。
青瓷转过头，点了点。冰蓝色的眼睛看过来，像镜头缓缓推近。他的眼神里有清晨的困倦，也有一种干净的审视，仿佛在确认眼前的人是白泽，还是今天的“对手戏演员”。
“鸡蛋？”青瓷问，声音平淡，是问句，但缺乏疑问的弧度。
“老样子。”白泽答，靠在流理台边，看着青瓷拿出平底锅。动作熟练，甚至有些机械。倒油，打蛋，蛋白在热油里滋滋地绽开不规则的白色边缘。这是“青瓷在做早餐”，还是“角色C在执行日常动作指令”？
白泽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拿盘子，而是用指尖，极其快速地碰了一下青瓷握着锅柄的手腕内侧。皮肤微凉，脉搏平稳地跳动。
青瓷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有躲开，也没看他，只是专注于锅里的蛋。“别闹。”他说，语气像在念一句无关紧要的台词。
但白泽看到，他另一边没有被触碰的、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蜷缩了一下。
这个细节不在任何剧本里。是青瓷的即兴发挥，还是属于青瓷本人的条件反射？白泽笑了，不是扮演出来的开朗笑容，而是带着点得逞的、真实的笑意。他把那个蜷缩的手指记在心里，当作今天收获的第一个、无法被导演调度的微妙瞬间。
第三幕：客厅，错位的剧本
白天，他们有时需要对词，或者讨论一些抽象的感觉。
今天摊在茶几上的，不是具体的剧本，而是几页打印出来的、支离破碎的情绪描述和场景提示。
“……这里，需要一种‘熟悉的陌生感’。”青瓷指着其中一行字，指尖压着纸张，“导演说，像回忆童年住过的房子，但所有的家具都蒙着白布。”
白泽盘腿坐在地毯上，啃着苹果，含糊地说：“那就蒙白布呗。眼神放空一点，焦点虚掉。”
“不是布景，”青瓷抬起眼，“是状态。两个人明明在同个空间，做着最熟悉的事，但中间隔着无形的白布。”
白泽停下咀嚼，想了想。他忽然站起来，走到青瓷面前，然后单膝蹲下，仰头看着他。从这个角度，青瓷的脸逆着窗光，边缘有一圈毛茸茸的光晕，看不真切。
“这样？”白泽问，绿青色的眼睛试图穿透那层光晕，抓住后面真实的青瓷，“我离你这么近，但你看不清我，因为光太强。或者，因为我只是你记忆里一个被过度曝光的模糊影子？”
青瓷垂眸与他对视。空气静默了几秒。太静了，能听见灰尘在光柱里翻滚的无声喧哗。
然后，青瓷伸出手，不是抚摸他的脸，而是用食指的侧面，很轻、很慢地，从白泽的眉骨，刮到颧骨。动作带着一种研究性的、近乎疏离的触感。
“或许，”青瓷开口，声音很轻，“不是看不清，是太清楚了。清楚到每一个毛孔都变成需要解读的符号，反而失去了‘脸’的整体意义。熟悉的陌生，不是遗忘，是过度解剖。”
白泽愣住了。皮肤上还残留着那一划而过的微凉触感，不是温情，不是欲望，更像一个雕塑家在检查石膏的质地。这感觉太奇怪了，抽离得让他心脏微微一紧。这不是演出来的。
他猛地抓住青瓷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腕，力道有些大。
“青瓷，”他叫他的名字，不再是角色，“我们现在，是在对词，还是在聊天？”
青瓷冰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像两泓深潭，映着白泽有些失措的倒影。他没有挣脱手腕，也没有回答。
第四幕：黄昏，不确定的收梢
傍晚，没有工作安排。他们各自占据客厅一角。白泽打游戏，激烈的音效充斥房间。青瓷戴着耳机，在速写本上涂画，笔尖摩擦纸张发出沙沙声。
互不干扰，像同居合约里写明的条款。
白泽的屏幕暗了下去，角色死亡。他丢开手柄，向后倒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喧闹后的寂静突然涨满耳朵。
他偏过头，看向窗边的青瓷。夕阳正沉，最后的金光透过窗户，把青瓷和画板染成温暖的橘色，也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变形的影子。青瓷画得很专注，微微蹙着眉，嘴唇无意识地抿着。耳机里大概放着音乐，他偶尔会随着某个节拍，极轻微地点一下头。
这个画面，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同居人之一的休闲时光。
但白泽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光线，阴影，青瓷的侧脸，笔尖的运动，甚至空气里浮动的微尘——都失去了具体的形态，变成一堆流动的色彩、线条和静谧的声响。它们不再象征“温馨的家庭时光”，也不再是“演员下班后的私人时刻”。它们什么也不是，又什么都是。
一种庞大而柔软的抽象，将他包裹。
他看了很久，直到青瓷似乎画完了一个段落，摘下耳机，转过头。
两人的视线在昏黄的空气中相遇。没有台词，没有预设情境，没有需要传递的潜台词。
白泽忽然问：“饿了吗？”
青瓷点点头：“有点。”
“出去吃？还是叫外卖？”
“随便。”
“那吃面吧。巷口那家。”
“好。”
对话简单至极，没有任何戏剧性。白泽起身去拿外套，青瓷合上速写本。动作自然，衔接流畅，像经过无数次排练。但白泽知道，没有剧本写过这一幕。
出门前，白泽站在玄关穿鞋，青瓷在锁门。白泽看着青瓷低头的发旋，忽然说：“我觉得，早上那个‘间离’练习，我们搞错了方向。”
青瓷抬起眼，用目光询问。
“导演要的，可能是技术上的抽离，”白泽系好鞋带，直起身，绿青色的眼睛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很亮，“但我们之间，真正的‘间离’可能在于……我永远无法百分之百确定，刚才那一刻，我爱的究竟是白泽，还是正在扮演‘爱着青瓷’的那个白泽。”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更像自言自语：“也可能，这两者早就是一回事了。”
青瓷沉默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然后，他伸出手，不是表演式的触碰，而是实实在在、带着体温和一点点用力地，握了一下白泽的手腕，又很快松开。
“面要坨了。”他说，转身先走下楼梯。
手腕被握过的地方微微发烫。白泽跟上去，楼梯间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一层层亮起。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或许也不需要答案。就像他们演的戏，抽象的，具体的，排练的，即兴的，都是真的，也都是演的。
而生活这场漫长的幕间练习，还在继续。灯光亮着，摄像机也许开着，也许没有。他们走在去吃一碗面的路上，像两个最普通的恋人，也像两个永不卸妆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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