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春,沈家少爷的棺椁停在宗祠的第七天,白灯笼在穿堂风里晃得人心慌。
林静婉一身鲜红嫁衣,坐在西厢房的雕花床边,手里的剪刀冰冷冷地贴着腕子。不是想死,是想把这一身荒唐的红铰碎。外头念经声嗡嗡传来,混着婆母沈夫人压抑的抽泣。
门开了。沈夫人眼眶红肿,怀里抱着个襁褓,身后跟着个脸色惨白的年轻女子。
“静婉,”沈夫人的声音像钝刀子割麻布,“这是……月眉。伯年在北平时……”
“有了孩子。”静婉替她说完了,剪刀“当啷”掉在地上。
她站起来,走到月眉面前。女子不过十八九岁,粗布衣裳洗得发白,手指绞在一起,指甲缝里还有泥垢。她不敢抬头。
“这孩子怀胎几月生下来?”
“七、七个月。”月眉声音细如蚊蚋,“少爷他……本说要娶我的。”
本说要娶我的。
六个字,把静婉这三年的等待、一百二十七封信、还有此刻身上这袭红嫁衣,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沈夫人把襁褓递过来:“伯年就这点骨血……”
静婉没接。她盯着月眉:“他要娶你,为何还与我通信?还说今春回来完婚?”
月眉的眼泪滚下来:“他说……家里订的亲退不掉。说您是先生,有学问,他敬重您……但和我,是过日子。”
敬重,过日子。
原来在沈伯年那里,爱情是分门别类的。她是书斋里的白月光,月眉是床榻前的米饭粒。
“孩子你们自己养。”静婉转身去收拾她那口小皮箱,“这门亲,今日起不作数了。”
“静婉!”沈夫人扑过来拉住她,“你走了,这孩子……这孩子没名没分啊!月眉没嫁进来,不算沈家人。你是过了聘礼的,哪怕只是牌位拜了堂,你也是沈家妇!这孩子只有记在你名下,才进得了族谱,分得到田地!”
原来如此。
静婉忽然想笑。她环顾这间贴满“囍”字的屋子,看着面前两张泪脸,明白了自己在这场戏里的角色:一个给私生子抬籍的工具。沈家要血脉,月眉要活路,沈伯年死了清净——所有人都得利,除了她。
襁褓里的孩子哭起来,声音微弱。
“抱走。”静婉闭上眼。
月眉突然跪下了。
“林小姐,我求你。”她磕头,额头撞在青砖上“咚咚”响,“我爹要打死我,我没地方去了。孩子早产,活不活得了还不知道……你给他个名分,我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你恨伯年,恨我,都行……但孩子,孩子……”
静婉动作微顿,抬眼看向那襁褓。那么小,那么皱,像只没长齐毛的雀儿。
她想起了女学堂里那些被沉塘的女人,想起了老家表姐因“不贞”被剪掉的头发,想起了月眉可能走向的无数种死法。
然后她伸出了手。
不是因为爱沈伯年,不是因为宽容。
是因为在那个瞬间,她看见了无数个女人共同的命运——她们都被一句“名分”捆着,勒着,吊着。有的成了水下鬼,有的成了吊死人,有的……也快走向那一步了。
“孩子留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得出奇,“你拿上钱,往南走,越远越好。别回头。”
月眉千恩万谢地磕头,被婆母拉走了。
屋里静下来。静婉抱着那孩子,他眼角有粒极浅的痣——和沈伯年照片上一模一样。
她忽然笑出声来,笑得眼泪直流。
沈伯年,你看看,你死了,干净了,却把你的懦弱、你的自私、你的左右为难,都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塞进了我这个被你所“敬重”的女人怀里。
好一个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