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爷爷奶奶新增的白发里,在陈曦不断变短的裤脚上,悄无声息地流淌。
这个家,像一座被精心守护的城池。城墙由爱筑成,城内衣食无忧,充满关怀,但有一条不言而喻的戒律:绝口不提她的爸爸妈妈。
晚餐桌是静默的。通常只有碗筷的轻响,爷爷奶奶偶尔关于天气、菜价的交谈,以及对陈曦“多吃点”、“慢点嚼”的叮嘱。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仿佛声音大一些,就会震落某些沉重的东西。
陈曦很早就摸清了这条界限。
五岁时,她举着幼儿园画的全家福——上面有她,有爷爷奶奶,还有一个她用棕色蜡笔认真涂出的、穿着裙子的长头发女人。
“奶奶,这是我妈妈。她好看吗?”
奶奶接画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过于用力的笑容:“好看,我们曦曦画得真好看。”然后迅速把画收进围裙口袋,像是藏起一簇烫手的火苗。那顿饭,剩下的时间都在一种更深的沉默里进行。
她明白了。那个词,是家里的“禁区”。
后来,她不再问了。她把那些翻滚的疑问,那些在夜里悄悄冒出来的、对“妈妈”模糊形象的渴望,都小心翼翼地压在了心底。她成了一个异常懂事的孩子,会帮奶奶摘菜,会给爷爷捶背,成绩单上总是漂亮的“优”。
她用她的乖巧,配合着大人们,一起守护着这座城池的平静。直到,城外的风雨,以一种最猝不及防的方式,席卷而来。
她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叫林晓。13岁的林晓上了初中,在12岁的陈曦眼里,是见识更广、可以分享所有小秘密的姐姐。她们曾一起在树下分享冰淇淋,曾头碰头地看一本漫画,曾约定要考同一所高中。
矛盾的起因很小,小到事后陈曦都记不清了。或许是一支限量版彩笔的归属,或许是一句无心的玩笑。只记得那个午后,在学校僻静的小花园里,争吵迅速升级,积压的不满在青春期敏感的神经上爆发。
“陈曦,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整天装出一副乖宝宝的样子!”林晓气得脸颊通红。
“我没有装!”陈曦攥紧了拳头,感到被背叛的痛楚。
“你就是!我早就受够了!我妈说了,不让我总跟你玩!”
“为什么?”
“因为你没爸妈教!谁知道你会不会……”
“你胡说!”陈曦尖叫着打断她。
被激怒的林晓,像是要抛出最锋利的武器,她猛地向前一步,声音尖锐地刺破了空气:
“我哪有胡说!你本来就是没人要的孤儿!你爸妈早就死了!不然他们怎么从来不管你?你就是个孤儿!”
“孤儿”。
这个词,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陈曦小心翼翼维护了十二年的世界中心。
她所有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耳朵里嗡嗡作响,林晓后面还说了什么,她完全听不见了。她只是死死地盯着对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曾经无比熟悉的脸。
没有哭,没有闹。
她只是缓缓地松开攥紧的拳头,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开了。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棵被狂风骤雨袭击后,勉强站立的小树。
那天回家,她表现得和往常一样。安静地吃饭,认真地写作业,甚至还陪爷爷看了一会儿新闻。爷爷奶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
直到夜深人静。
她缩在被子裡,黑暗放大了所有声音,也放大了心口那道裂开的、汩汩流血的伤口。“孤儿”、“没人要”、“死了”……这些词语在她脑海里疯狂盘旋、撞击。
她悄悄地爬起来,拿出那部奶奶淘汰下来的旧手机,熟练地连接上Wi-Fi(这是她和小世界唯一的秘密通道)。她本能地打开一个短视频软件,茫然地刷着。
屏幕上,别的孩子在与父母撒娇,在庆祝生日,在分享日常的幸福……那些她从未拥有,也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东西。
巨大的委屈、不甘和一种想要向全世界证明“我存在”、“我不是”的绝望冲动,像火山一样在她胸腔里爆发。
陈曦蜷缩在衣柜角落,四周是密闭的黑暗。她划开奶奶的旧手机,屏幕的冷光是唯一的光源,映亮她脸上交错的泪痕。
她没有露脸,只是打开了录像功能,镜头对准无尽的黑暗,仿佛这样才能安全地倾泻情绪。按下录制键,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我不是孤儿……”声音从哽咽中挣脱出来,带着孩童特有的、受伤后的委屈,“我的爸爸妈妈只是不在了……”
她停顿了一下,吸了吸鼻子,那句“没人要的野孩子”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但我还有爷爷奶奶!”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倔强,像是在对全世界宣告,也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爷爷奶奶也是我的家人!我怎么就是孤儿了?”
发布。
她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丢开手机,把滚烫的脸颊埋在膝盖里,在弥漫着樟脑丸和旧衣物气味的黑暗中,昏昏沉沉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