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那木了似的目光,在自己儿子檀玉林身上钉了半晌,里头那点火气,像烧尽的香灰,风一吹就散了,只剩下一摊冰冷的、被命运反复踩踏后的死寂。
王老太玉林
她开口,声音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喉咙。
王老太你的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你自己心里……真就没个数吗?
她没看儿子惨白的脸,目光挪到病房上瑟缩着的儿媳严蒋蓉身上,那点死寂里又泛起一丝活气,是疼的,也是恨的
王老太还有你,蒋蓉。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唾沫星子都说干了!这男人,他命里就带着刀子,谁挨着他,刀子就割谁的家!你爹你娘,你兄弟姐妹,有一个算一个,都得被他这命格带累着倒霉!可你呢?十头牛都拉不回的犟!非往这火坑里跳!
她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在积攒最后一点力气:
王老太我见实在劝不住,没法子,只能退一步。我拉着你,我说:‘闺女,你非要跳,我不拦了。可你得跟娘学,学点傍身的本事,万一……万一将来有点什么,你能护着自己一口气,别让人把骨头都嚼碎了。
她猛地睁眼,浑浊的老眼里迸出泪来,混着绝望,直直砸在檀玉林脸上:
王老太可她学了什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心思全在你身上!就学了个一知半解,皮毛都算不上!如今好了……报应来了。不是报应在你们身上,是报应在我那刚落地、还没看清这世道的孙女身上!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指,指向虚无,又像是穿透墙壁,指向村子后山那片阴森的老林子:
王老太檀家村!你们檀家祖上造的孽,欠的血债!当年为了几两散碎银子,敢去刨那大蛇的窝,夺它的宝,害它子嗣死绝!这债,在土里沤了百十年,如今……如今要应在我瑰瑰身上了!他们要我的瑰瑰去填债!要她去……去嫁给那条记仇千年、冷血透骨的畜生!
最后几个字,她是嘶吼出来的,破了音,像濒死的兽。
“扑通”一声,她对着医院里的墙壁,直挺挺跪了下去,额头“砰砰”地磕在冷硬的地面上:
王老太常二爷!常二爷您开开眼!
王老太弟子王婆子,求您了!给您磕头了!
王老太您给瞧瞧,给指条活路!无论如何,想什么法子都行,救救我那苦命的孙女檀瑰!不能让她……不能让她走那条绝路啊!
她抬起头,额上一片青红,老泪纵横,混杂着地上的灰土,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几道狼狈的痕:
王老太那条蛇……它算哪门子的仙家!说好听了是占了山头的精怪,说不好听的,就是个心眼比针鼻还小、报复心比砒霜还毒的畜生!它要的不是香火,是要人!是要我的瑰瑰去填它那无底洞的怨气,是要她……要她年纪轻轻就去当什么‘蛇娘子’,去受那比死还难熬的活罪啊!!
王老太常二爷!求您大发慈悲!看在弟子这么多年,诚心供奉的份上,无论如何,想个法子,破了这局!不能让我孙女,跳进那个火坑,那比立时三刻要了她的命还毒,还脏啊!!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王老太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破碎呜咽,像破风箱在拉。檀玉林面无人色,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软软地靠着墙,眼神空得吓人。严蒋蓉早已泪流满面,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仿佛一松懈神经孩子就会被看不见的黑暗夺走。
地上摆着香炉上,三炷请神的香静静地燃着,烟气笔直上升,却在接近房梁时,莫名地打了个旋,纠缠在一起,久久不散。
王老太刚磕完头,还没来得及喘匀那口气,就见屋里的空气“噗”地一下,像被开水烫开的水泡,猛地扭曲起来。
紧接着,一条绿油油的、碗口粗的大蛇虚影,凭空就从那扭曲的空气里钻了出来,快得跟一道影子似的,“嗖”地一下就缠上了王老太的身子。
王老太浑身一僵,眼睛猛地瞪圆了,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怪响。眨眼间,她佝偻的身板挺得笔直,脸上那股子老态和愁苦一下子就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威严和一股子……野劲儿!
她整个人身上,都浮起一层淡淡的、青绿色的蛇形虚影,那虚影盘绕着她,头高昂着,两只金色的竖瞳冷冷地扫过屋里的人。
常二爷男女混声,带着蛇类特有的嘶嘶气音,但语调沉稳:
常仙吵什么吵……王婆子,你这点出息,还当什么出马仙
他(她)的目光越过檀玉林夫妇,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像是在看一个看不见的人。
常仙这事……难办。这是你们檀家村,不,是你们檀家祖上造下的孽。当初那一条,不是什么普通的蛇,是我们柳仙一脉的老祖宗!人家辛辛苦苦修炼了上千年,眼瞅着就要到火候,能化身成龙了,正窝在哪个山旮旯里安安心心蜕层皮呢……
常二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夹杂着敬畏和愤怒的复杂情绪。
常仙就让你们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摸了去,扒了皮,挖了肉,把人家的蛇胆给掏了!断了人家的道行,毁了人家的修行!这是血海深仇,是断子绝孙的业障!我能有什么办法?那老祖宗的道行,比我高得不是一星半点,我这点微末道行,在祂面前,连个屁都算不上!
顿了顿,语气又沉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奈和为难:
常仙行了,别哭了。我试试看,想办法跟那位前辈的残念沟通一下,求个情,看看能不能……高抬贵手,放过这孩子。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事成不成,我也不知道。这里面水太深,变数太大
常二爷的目光终于落回到王老太身上,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常仙听着,王婆子。倘若明天晚上太阳落山前,我没给你托梦,也没别的信儿,那就说明……这个事,我办不了,那位不肯松口
常二爷的声音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常仙七月半,鬼门开。那是我给你们争取来的最后一点时间。如果我给不了答复,你们……就想办法,在那天之前,把孩子……送过去吧
说完,那青绿色的蛇影“倏”地一下缩回王老太体内。她浑身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地,脸上的威严和异象瞬间消失,又变回了那个满脸疲惫、老泪纵横的农村老太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