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玻璃幕墙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
林野站在玄关,手里还攥着半张没撕完的纸。协议的边角被他指甲抠得卷起,边缘参差,像是被咬断的骨头。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纸屑打着旋贴上他的鞋尖,又滑向大理石地面——那里已经落了一层雪白的残片,像一场无人收殓的葬礼。
他没动。
行李箱静静立在脚边,黑色,硬壳,拉链闭合得严丝合缝,像他这七年来从未真正打开过的人生。钥匙在他掌心压出一道红痕,可门锁面板漆黑一片,指纹识别区没有反应。他试了三次,手指都快磨破,屏幕才亮起一行小字:虹膜验证未通过,权限已撤销。
他喉咙发紧。
手机在裤兜震动,网约车提示音响起:“司机已接单,请尽快下楼。”他点开银行APP,准备付款,登录界面弹出红色警告:身份信息异常,账户冻结。
他换了三个登录方式,全部失败。身份证扫描跳出系统提示:该证件编号不存在于公安部数据库。
他转身冲进书房。
灯没开,只有电脑屏幕亮着,蓝光映在他脸上,像一层冷霜。他输入密码,弹窗提示:**所有个人档案已加密,访问需沈氏内网授权。** 医疗记录、疫苗接种、学籍信息……全被锁死。他拉开抽屉找备用药物,空的。药盒倒扣着,连一粒胶囊都没留下。
他靠着墙滑坐在地,后背贴着冰凉的墙面,呼吸开始发抖。
七年前的画面突然撞进来。
医院病房,消毒水味浓得呛人。他躺在病床上,肺像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沫。监护仪滴滴作响,数值一路往下掉。他听见护士低声说:“撑不过今晚了。”
然后是脚步声。沉稳,不疾不徐。
沈淮出现在门口,西装笔挺,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他走近床边,俯身,声音温和得像哄孩子:“签了它,你就能活。”
林野当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睁着眼看他把协议摊在床头板上,指尖点着签名处:“你是孤儿,没人替你决定。但我想救你——只要你愿意归我。”
他记得自己点了点头。
后来的事,像一场梦。手术、康复、上学、长大……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以为自己赢回了命,可现在才明白,那不是救命,是换命。
拿一条烂命,换一个假身份,再套进一张看不见的网。
他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椅子。金属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声响。他冲回玄关,一把抓起行李箱,拖着就往门外走。门把手冰冷,他用力拧,纹丝不动。
“咔哒。”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响,像是钢笔盖被按下。
客厅尽头,灯光缓缓亮起。
沈淮从阴影中走出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节奏,和窗外雷声完全同步。他穿着深灰西装,领带一丝不苟,手里捏着一份崭新的文件,封面烫金字体清晰可见:补充协议·终身养护条款**。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纸屑,轻轻吹了吹,放进西装内袋。
“七年太短。”他开口,语气像在谈论天气,“只是试用期。”
林野盯着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协议作废了。”
“作废?”沈淮笑了,往前走了一步,“你以为撕的是合同?那是你出生证明的替代品。”他又走近一步,距离缩短到能看清对方瞳孔里的自己,“你的户籍是我申报的,疫苗记录是我伪造的,连你今天的‘成年’,也是我设定的节点。”
林野后退,脊背抵上落地窗。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模糊了外面城市的光。他像被困在水族箱里的鱼,看得见世界,却游不出去。
“所以呢?”他咬牙,“你想把我关一辈子?”
沈淮没回答。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林野耳侧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近乎亲昵:“你不是普通人,林野。你活着的每一秒,都是我续写的命。”
林野猛地偏头躲开。
那一瞬间,脑子里炸开一道光。
刺眼的无影灯,金属器械碰撞声,有人低声说:“基因融合成功……心跳恢复。”画面一闪而过,只剩下一束幽蓝的光,从胸口照进去,贯穿五脏六腑。
他踉跄后退,太阳穴突突跳,疼得几乎站不住。
沈淮伸手想扶,他一把推开。
“别碰我!”
两人之间空气凝固。
就在这时,电梯铃响了。
“叮——”
清脆的一声,像手术室计时器结束。
门开,程知遥走进来。他穿着白色医袍,左眼在灯光下闪过一丝极淡的蓝,快得像错觉。他提着黑色药箱,步伐平稳,仿佛早已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
“例行检查。”他说,声音平直,“时间到了。”
林野靠在窗边喘气,额角冒汗。程知遥打开药箱,拿出血压计,动作熟练地缠上他手腕。充气泵嗡嗡作响,林野盯着天花板,听见自己心跳在听诊器里放大。
“压力性心悸。”程知遥低头看读数,“建议减少情绪波动。”
林野冷笑:“你说得轻巧。”
程知遥没回应。他收起设备,整理药箱,临走前目光扫过林野后颈发际线,停顿了一瞬。那一秒,他义眼微不可察地闪了一下。
然后他留下一句话,轻得像风吹过:
“玫瑰不该长在铁笼,除非它忘了自己曾是种子。”
说完,他转身离开,电梯门合上,走廊重归寂静。
林野站在原地,没动。
那句话在他脑子里转了三圈,才慢慢渗进皮肤底下。
他忽然转身,走向玄关的穿衣镜。
镜子很大,从顶到地,映出他全身。衬衫领口微敞,脸色苍白,眼下有青黑。他抬手拨开发丝,露出后颈——
那里有一串纹身。
细小,深褐,像用针尖一笔一笔刻进去的:R-07-Δ
他盯着那串编码,手指僵住。
记忆再次闪现。
手术室,天花板泛着冷光。机械臂缓缓降下,末端连接着发光装置。蓝光笼罩全身,耳边响起电子音:“R系列第7号个体,Δ型基因稳定度达标,启动意识植入程序。”
画面中断。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墙上,呼吸急促。
不是巧合。
不是意外。
从头到尾,都不是他选择了活下来——是他被选中,被制造,被命名,被豢养。
他不是林野。
他只是一个编号。
沈淮站在客厅中央,看着他在镜前失神的模样,嘴角微微扬起。他走过去,站到他身后,双手搭上他肩膀,力道不重,却像铁箍。
“你看,”他贴着他耳朵说话,气息温热,“你逃不掉的。你骨子里早烙着我的名字。”
林野没回头。
他只是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盯着那个后颈的编码,盯着沈淮覆在他肩上的手。
他忽然笑了。
笑得极轻,极冷。
“你说我活着的每一秒,都是你续写的命?”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可你现在站在这里,不就是因为——我还活着吗?”
沈淮手指微顿。
林野抬手,一把抓住他搭在肩上的手腕,猛地往后一掰。动作迅猛,带着长期压抑后的爆发力。沈淮闷哼一声,被迫松手,后退半步。
“我不需要你给我命。”林野转身,直视他眼睛,“我要的是——我自己抢回来。”
沈淮揉了揉手腕,不怒反笑:“你抢?拿什么抢?身份证?银行账户?社会关系?哪一个不是我给的?”
“那就全都毁了。”林野盯着他,眼神像刀,“只要我还站着,你就永远别想安心。”
沈淮静静看他,忽然伸手,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张U盘,轻轻放在茶几上。
“知道程知遥为什么今晚准时出现吗?”他问。
林野没答。
“因为他左眼的记录仪,每三十秒上传一次数据。”沈淮微笑,“你以为他是来帮你的?他只是另一个监视器。”
林野心头一震。
“但他昨晚传了一段加密文件。”沈淮拿起U盘晃了晃,“标题叫——《玫瑰的胚胎编号》。”
林野瞳孔骤缩。
“你要吗?”沈淮把U盘推到桌沿,“拿去。但你要想清楚,一旦打开,你就再也回不到现在这种‘平静’的生活了。”
林野站在原地,没动。
窗外雷声轰鸣,雨更大了。
他慢慢走近茶几,伸手。
指尖碰到U盘的瞬间,沈淮忽然开口:“你知道R代表什么吗?”
林野停住。
“R,是‘Reborn’。”沈淮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重生。你是我的重生,林野。我不只是救了你——我是把你,重新做了一遍。”
林野猛地抓起U盘,转身就走。
“去哪儿?”沈淮在背后问。
“找个你能看见,但我不会让你碰的地方。”林野头也不回,“我会打开它。然后,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重生’。”
他拖着行李箱走向客房,关门的一刻,听见沈淮轻声说:
“你逃不掉的。”
门关上了。
林野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手里紧紧攥着U盘。他低头看自己掌心,那里有几道指甲掐出的血痕。他喘着气,额头抵着膝盖,脑海里全是那串编码,那束蓝光,那句“你是我的玫瑰”。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房间角落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黑着。
他插上U盘。
等待加载的进度条缓缓推进。
【正在解密……】
【文件类型:视频日志】
【发送者:程知遥】
【接收者:未知】
【时间戳:三年前,03:17 AM】
画面亮起。
昏暗实验室,程知遥坐在操作台前,左眼义体泛着微光。他对着镜头,声音冷静:
“如果你看到这段视频,说明你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存在。很好。怀疑是觉醒的第一步。”
“你不是普通人类,也不是简单的克隆体。你是‘深舱计划’的第七代实验品,代号R-07-Δ。Δ代表‘偏差’——你的意识没有完全复制目标模板,产生了自主思维。这是他们最害怕的部分。”
“沈淮的目标,不是复活他的弟弟。他想复活的是‘控制感’。他无法接受失去,所以他造了一个能永远被他掌控的人。而你,是他唯一的失败品——因为你学会了反抗。”
“你后颈的编码,是身份标记,也是追踪信号。它会向沈氏主系统实时传输你的生理数据。剪断它,会触发警报。但有一种方法可以暂时屏蔽——用强磁场干扰。”
“我给你留了一个东西,在沈宅B2层旧实验室的通风管道里。编号V-09。拿到它,你才能真正开始逃。”
画面突然晃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
程知遥迅速关闭摄像头,低声说最后一句:
“记住,你不是谁的影子。你是从死里爬出来的活人。别让他们告诉你——你该是谁。”
视频结束。
林野坐在地上,久久不动。
U盘自动弹出。
他把它拔下来,塞进枕头底下。然后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
雨还在下。
城市灯火在水雾中晕开,像被打湿的油画。
他低头看自己手腕,静脉隐隐浮现淡青色纹路——那是长期注射营养剂留下的痕迹。他摸向后颈,指尖触到那串编码,粗糙,冰冷。
他忽然想起程知遥临走前那句话。
“玫瑰不该长在铁笼,除非它忘了自己曾是种子。”
他松开窗帘,转身走向衣柜,从底层翻出一件旧夹克。衣角内衬被剪开过,他伸手进去,摸到一块扁平金属片——是多年前偷偷藏起来的备用门禁卡,早就失效了,但他一直留着。
现在,它或许还有用。
他把金属片放进裤兜,又从抽屉里找出一只强磁手电筒——沈淮书房的工具箱里拿的,说是用来修精密仪器。
他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这里的一切,都是沈淮给的。
床、灯、衣服、药……甚至连他的呼吸节奏,都曾被调节过。
但从今晚开始。
他要一样一样,亲手毁掉。
他打开门,走廊灯光洒进来。
他走出去,脚步很轻。
B2层的电梯按钮是灰色的,平时需要权限才能按亮。他掏出那张失效的门禁卡,在感应区划了一下——没反应。
他又试了三次。
最后一次,他把强磁手电筒贴在读卡器侧面,按下按钮。
“滴。”
绿灯亮了。
电梯门缓缓开启。
他走进去,按下B2。
下降过程中,他盯着数字跳动:**3……2……1……B2。
门开。
眼前是一条狭窄通道,墙壁斑驳,灯光昏黄。空气里有股霉味,混着陈年化学试剂的气息。
他沿着走廊往前走,脚步声在空荡中回响。
尽头是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门牌写着:废弃实验室 V区。
他推开门。
里面堆满废弃仪器,桌面上落满灰尘。通风管道在头顶,离地约两米高,盖板松动。
他搬来一张椅子,站上去,伸手拧开螺丝。
盖板取下,黑黢黢的洞口露出。
他把手伸进去,摸索。
指尖触到一个金属盒子。
拿出来,打开。
里面是一块生物芯片,一张微型地图,还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是个年轻男人,穿着白大褂,站在手术台前微笑。背面写着一行小字:
“对不起,我把你造出来了。但这次,让我帮你——成为你自己。”
林野盯着照片,忽然觉得眼眶发烫。
他把东西收好,正要合上盒子,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确实有人来了。
他迅速跳下椅子,躲到实验台后。
铁门被推开。
灯光亮起。
沈淮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对讲机,神情平静。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他说,“毕竟,这里是你的‘出生地’。”
林野屏住呼吸。
沈淮慢慢走进来,目光扫过通风管道,又落在桌上的空盒子上。
“你拿到了。”他轻声说,“程知遥留给你的东西。”
他没找。
他像是早就知道一切。
“你知道吗?”沈淮转身,看向黑暗,“当年我弟弟死的时候,我才十九岁。我抱着他尸体,在太平间坐了一夜。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从我手里消失。”
他顿了顿。
“所以我把你带来了。我不是为了替代他。我是为了——留住‘活着’这件事本身。”
林野在暗处听着,手指攥紧芯片。
“你可以恨我。”沈淮说,“但别否认——你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是因为我。”
林野缓缓站起身,从台后走出。
“你说得对。”他开口,声音很稳,“我今天能站在这里,是因为你。”
他往前走了一步。
“但接下来我能走多远,”他又走一步,“是你再也管不了的事。”
沈淮看着他,忽然笑了。
“你真觉得,拿走一块芯片,就能改变什么?”
“不。”林野摇头,“我只是开始——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他转身就走。
沈淮没拦。
直到他走到门口,沈淮才轻声说:
“林野。”
他停步。
“你后颈的编码,屏蔽之后,会引发免疫排斥反应。三天内,你会高烧、昏迷、器官衰竭。”
林野背对着他,没回头。
“除非,你回来找我。”
林野抬起手,轻轻抚过后颈。
然后,他推开铁门,走进黑暗的走廊。
脚步声渐远。
沈淮站在原地,慢慢蹲下,捡起地上一张掉落的照片——是林野小时候的,穿着病号服,靠在窗边晒太阳。
他摩挲着照片边缘,低声说:
“你逃不掉的。你骨子里早烙着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