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晨钟敲到第二百三十七下时，猪八戒已经能在梦中背出所有罗汉的换岗时间表。
他闭着眼睛，胖大的身躯在禅床上摊开，鼾声如雷。梦里，他还在高老庄，院子里桃花开得正好，孙悟空蹲在墙头揪花瓣，一片一片扔他：“呆子，娶媳妇有啥好？跟俺老孙去蟠桃会偷酒喝，那才叫快活！”
“不去不去，猴哥你自己去。”梦里的猪八戒抱着酒坛傻笑。
然后画面碎了。
他睁开眼，禅房的天花板在晨光中泛着冷白。窗外传来早课的诵经声，一声声“南无阿弥陀佛”，念得人心头发空。
一百年了。
从灵山封佛到现在，整整一百年。
猪八戒翻身坐起，脸上已经挂好了那副招牌式的憨笑。他拍拍肚皮，对着铜镜嘀咕：“今儿该去南天门收供品了，听说那边新来了个厨神，手艺不错...”
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堆着笑纹，眼睛里却空荡荡的，像两口枯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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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经阁的灰尘有三指厚。
猪八戒跪在角落里，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翻看第七十三卷《灵山纪事》。手指划过泛黄的纸页，在“六耳猕猴”那三行字上反复摩挲。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不是这一页，是下一页——有撕毁的痕迹。很轻微，边缘被仔细修整过，不凑近看根本发现不了。但猪八戒这一百年练出了猎狗般的眼睛，他能看出，那里原本应该还有字。
他屏住呼吸，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瓶里装的是萤火虫尸体制成的粉末，掺了朱砂，洒在纸页上，能显出一段时间内残留的灵气痕迹。
粉末洒下，幽绿色的光点浮现。
那些光点勾勒出残缺的笔迹，是梵文，但比正常的经文更古老，更扭曲：
“...以混沌锁链九条...镇于九幽极深处...佛印刻心...非量劫不可出...”
猪八戒的手开始发抖。
量劫是什么概念？一个大千世界从生到灭的轮回，最短也要五十六亿年。五十六亿年，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被锁链贯穿，被佛印日夜灼烧——
那还不如死了痛快。
可他知道，孙悟空不会死。
齐天大圣可以被打败，可以被镇压，可以受尽折磨，但他不会死。那股从石头里蹦出来时就带着的倔强，会让他一直活着，活到天地尽头，活到所有人都忘了他，他还会瞪着眼睛，不服输地喘气。
“猴哥...”猪八戒把脸埋进掌心，肩膀无声地耸动。
许久，他抬起头，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将粉末扫净，把经卷放回原处。走出藏经阁时，他已经又是那个乐呵呵的净坛使者了。
“哟，慧明师兄，今儿您当值？”他拍拍守门罗汉的肩膀，塞过去一包松子糖，“刚得的，尝尝。”
慧明罗汉接过糖，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使者...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啥事？”猪八戒一脸茫然，“俺老猪就是来查查供品账目，最近总对不上数，头疼！”
他拍拍脑袋，晃着胖大的身躯走了。走出很远，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垮掉，垮成一片荒芜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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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魂崖的风，像刀子。
猪八戒第一百二十次来到这里时，普智老僧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他蜷在崖边的破草席上，咳嗽的声音空洞洞的，像是从一口枯井里传出来。
“老师父。”猪八戒蹲下身，递上一碗温热的药粥。
普智没接，只是看着他，看了很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有怜悯，有悲哀，还有一种猪八戒看不懂的东西——像是愧疚。
“使者...”老僧开口，声音嘶哑，“您...真的要去？”
猪八戒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去了...就回不来了。”
“知道。”
“值得吗？”普智问，“为了一个可能已经...已经不在了的人？”
猪八戒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憨笑，是真正的、从眼底透出来的笑：“老师父，您不了解俺师兄。他就是一块石头，天地灭了，他还会在那儿倔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俺就得去。”
普智沉默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黑色的石头，只有指甲盖大小，表面光滑如镜。“这是...九幽石。老衲年轻时...偷偷藏的。”他把石头塞进猪八戒手里，“带着它...在下面...能多撑一会儿。”
猪八戒握紧石头，触手冰凉，寒意直透骨髓。
“多谢。”
“不必谢...”普智闭上眼睛，“老衲这辈子...亏心事实在太多...这算...还一点...”
那天晚上，普智圆寂了。
猪八戒在崖边坐了一夜，看着月亮从东边升到中天，再向西沉去。手里的九幽石越来越凉，凉得他整条手臂都麻木了。
但心里那团火，烧得越来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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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圆之夜，子时三刻。
猪八戒换上旧僧衣时，发现袖子已经短了一截——这一百年，他瘦了。不是刻意减肥，是心里有事，吃不下，睡不着，肉就一点点掉。
他摸着袖口那道歪歪扭扭的缝线，想起那个雷雨夜。孙悟空盘腿坐在火堆旁，捏着针像捏着金箍棒，龇牙咧嘴地跟一块破布较劲。
“呆子你别动！再动扎你手！”
“猴哥，俺没动，是风！是风吹的！”
“放屁！这山洞哪有风！”
最后缝好了，针脚丑得像蜈蚣爬。猪八戒当时还嫌弃：“这能穿出去见人？”孙悟空揪他耳朵：“爱穿不穿！不穿光着！”
后来他一直穿着，穿到布都洗薄了，缝线处磨出了毛边，也没舍得换。
“这次...”猪八戒低声说，“可能真得光着了。”
他推开门，走入夜色。
断魂崖边，十八罗汉已经等在那里。不是埋伏，是光明正大地列阵，佛光映亮半边天。
降龙罗汉站在最前，双手合十：“净坛使者，请回。”
猪八戒没回话。他走到崖边，划开胸口，心尖血涌出来，滚烫滚烫，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金红色。
以血画阵。
第一笔落下，崖壁开始震动。
第二笔，黑色漩涡缓缓浮现。
第三笔，十八罗汉同时出手！
佛光如海啸般扑来，猪八戒举起钉耙，迎头砸去！这一百年，他装傻充愣，他嬉皮笑脸，他好像忘了怎么打架。
但他没忘。
九齿钉耙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光，带着一百年的压抑，一百年的愤怒，一百年深夜里无声的嘶吼，狠狠砸在佛光最盛处！
“轰——！！！”
气浪炸开，崖边碎石崩飞。
猪八戒倒退三步，口鼻溢血。但他没停，继续画第四笔、第五笔...
罗汉们的攻击越来越猛。伏虎罗汉的金刚杵击中他的肩膀，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举钵罗汉的钵盂扣下来，差点吸走他的魂魄。
但他还在画。
一笔，又一笔。
血不够了，就再划一刀。刀口深可见骨，但他感觉不到疼——或者说，疼痛让他更加清醒。
最后一笔落下时，整个断魂崖亮如白昼。
黑色漩涡完全打开，里面是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猪八戒转身，看着围上来的十八罗汉，咧嘴笑了。他满嘴是血，笑容却灿烂得像少年：“诸位...俺老猪先走一步。”
然后，纵身跃入漩涡。
降龙罗汉伸手去抓，只抓到一片破碎的衣角。
衣角上，那道歪歪扭扭的缝线，在佛光中格外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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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之内，无光无声。
猪八戒在下坠。
他不知道坠了多久，时间在这里没有意义。他只感觉冷，刺骨的冷，冷到血液都要凝固。怀里的九幽石发出微光，像一点萤火，勉强照亮身周三尺。
他看见了许多东西。
漂浮的残魂，凝固的怨气，碎裂的兵器残骸...还有锁链。无数锁链，从深渊上方垂下来，没入下方的黑暗，像一株倒长的、以绝望为养分的树。
越往下，锁链越粗。
到后来，他看见了一些被锁链贯穿的身影——有的已经完全石化，有的还剩半边身子在挣扎，有的已经化作枯骨，但锁链还穿着，像是永恒的刑罚。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猪八戒喃喃。
没人回答他。
终于，他看见了孙悟空。
在深渊的最底部，岩壁之上，九条最粗的混沌锁链，贯穿了一个身影。那个身影已经石化了大半，只有眼睛还睁着，眼底有微弱的、金红色的光，像将熄的炭火。
“猴...猴哥？”猪八戒的声音在颤抖。
石像没有反应。
猪八戒踉跄着爬过去，九幽的威压让他每走一步都像背负山岳。他爬到岩壁下，伸手去碰石像的脚——已经完全是石头了，冰冷，坚硬。
“猴哥...是我...八戒...”他的眼泪掉下来，砸在石头上，碎成几瓣，“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石像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那点金红色的光，亮了一瞬。
就这一瞬，猪八戒什么都明白了。这一百年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所有深夜里的辗转反侧，都在这一刻得到证实。
他的猴哥，真的在这里。
被锁着，被镇着，被变成石头，但还活着，还在喘气，还在用那双永远不服输的眼睛，瞪着这片黑暗。
“好...”猪八戒抹了把脸，笑了，笑得眼泪哗哗流，“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九条锁链，九个方位，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封印大阵。阵眼在石像的心口——那里插着一根金色的降魔杵，杵身刻满梵文，每时每刻都在抽取生机。
要破阵，必须先拔掉那根降魔杵。
但猪八戒知道，自己拔不动。那是如来的法器，非佛祖亲临不可动。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他走到石像面前，盘膝坐下。
“猴哥，你听着。”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俺老猪没本事救你出去。但俺能给你...留点东西。”
他双手结印，不是佛门的手印，是他当年在天河统率水军时，学的一种上古秘法——兵解化灵。
以身为薪，以魂为火，燃尽一切，化为一缕最纯粹的真灵。这缕真灵不具意识，不含记忆，只有最本源的“存在之力”，可以滋养元神，可以唤醒生机，可以...在绝境中，点燃一点希望的火种。
代价是，形神俱灭，永世不入轮回。
猪八戒开始念咒。
咒文很古老，音节拗口，但他念得很流畅。每念一个字，他的身体就透明一分，有光点从七窍飘出来，汇聚在掌心，凝成一团温暖的光。
石像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眼底的金红火焰，疯狂跳动，像是要冲出来，像是要阻止。
但猪八戒没停。
他念完了最后一句咒文，双手捧着那团光，轻轻按在石像心口的降魔杵旁。
光，渗进去了。
像是水滴渗进干裂的土地，缓慢，但坚定。
“猴哥...”猪八戒的声音已经很轻，轻得像叹息，“等你能动了...先去高老庄...桃树下...第三坛酒...埋得最深...最香...”
他的身体开始消散，从脚开始，一点点化作光点。
“还有...替俺...跟师父说声对不起...没能...陪他到最后...”
光点蔓延到腰部。
“沙师弟那儿...你也多照应...他老实...容易吃亏...”
到胸口。
“至于你...”猪八戒看着石像的眼睛，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别老憋着...想闹就闹...想打就打...齐天大圣...就该无法无天...”
光点淹没脖颈。
最后一刻，他用尽所有力气，喊出那句憋了一百年的话：
“猴哥——老猪这辈子——跟你做兄弟——值了——！！！”
声音在深渊中回荡。
光，彻底消散。
九幽恢复了死寂。
只有石像心口处，那团温暖的光，还在缓慢渗透。一点一点，一丝一丝，顺着石化的血脉，流向四肢百骸，流向那双不肯闭合的眼睛。
许久。
石像的左手食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叮！检测到‘不灭真灵’，系统激活能量充满】
【终极复仇系统，完全启动】
冰冷的机械音，在死寂中响起。
石像的眼睛里，那点金红色的火焰，轰然暴涨！#孙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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