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与上山时截然不同。

十二年前，六岁的云无心是被父亲背着，母亲在一旁小心翼翼搀扶，沿着陡峭艰险的古老石阶，一步一步挪上这云海之巅的。那时她伏在父亲宽厚却已微颤的背上，只觉呼吸困难，四肢百骸都透着一种绵软的虚弱，视线里的云雾都染着灰败。父母的焦虑与绝望，即使年幼也能清晰感知。

如今，十八岁的她独自下山。脚步轻盈，点在湿滑的石阶或裸露的岩壁上，如云气流转，悄无声息。陡峭的天堑在她眼中与平地无异。仅用了小半日，弥漫的云雾便逐渐稀薄，下方葱茏的山林、蜿蜒如带的公路，乃至更远处城镇模糊的轮廓，依次映入眼帘。

空气变得厚重，充满了草木泥土、汽车尾气、远处人间烟火混合而成的复杂气息。风也不再是云海之上那种纯粹浩荡的长风，而是带着温度、湿度，以及无数琐碎扰动的气流。云无心微微蹙眉，这“浊世”的感知，对她过于敏锐的灵觉而言，是一种新鲜的负担。

她身上已非宗门那身象征性的青衣，而是一套质地极佳的浅灰色休闲便装——柔软的棉麻混纺长裤，版型挺括却不失舒适的立领外套。

衣物裁剪合体，颜色低调，细节处可见精良做工。这是过去几年，父母定期寄到山脚下指定驿站，再由杂役弟子带上山的。附带的信总是很简单，无非是“天气转凉，添衣”，“新年将至，愿平安”，落款是熟悉又遥远的“父字”、“母字”。

布料触感亲肤，是她熟悉的、属于“家”的柔软。只是这份柔软，如今隔着一层无法逾越的“界”。她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拂过内里一个极其隐蔽的、绣工精美的暗纹，那是一个小小的、变体的“云”字，是母亲特有的习惯。她目光平静地收回，看向前方。

腰间，师尊所赠的“赤诚之心”被她用一根韧性极强的特制丝线穿过石上天然孔窍，结成简易绳扣，悬挂在侧。温润的赤石贴着衣物，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像一颗沉默的心脏，散发出恒定微弱的暖意，奇异地将周遭“浊世”带来的细微不适感稍稍中和。

她的思绪，因这衣物与山下的景象，不可避免地飘回遥远的过去。

六岁前，她是被昂贵医疗器械和私人医生环绕的“瓷娃娃”。先天炁脉奇异萎缩，现代医学束手无策，断言她活不过十岁。身为富庶的普通人，父母倾尽所能，换来的只是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熄灭。最终，他们放弃了常规医疗，带着她四处游历，访求渺茫的“奇人异士”，算是绝望中最后一搏。

就在某座深山的古道上，他们遇见了彼时正漫无目的游走人间的云渺真人。道人青衫落拓，目光却清澈得洞穿一切。他只看了被母亲抱在怀里、气若游丝的小女孩一眼，便道：“此女先天灵光未泯，却困于残躯。俗世医药无用，她缺的是一把‘钥匙’，一座能接引天地灵机、重塑炁脉的‘桥’。”

父母如见救命稻草。云渺真人并未承诺什么，只说要带回宗门试试。绝望中的父母，哪怕是一根蛛丝也会紧紧抓住。他们跟着真人，历经艰难登上这云海之巅。

《云剑九式》，便是那把“钥匙”，那座“桥”。

此法门对心性要求苛刻到变态，正因如此，它的根基在于以极致纯粹的心神，引动、淬炼、统御自身与天地间最精微的“炁”。对于云无心这样先天不足、却可能因祸得福般心念格外纯粹专注的孩童而言，这并非杀戮之术，而是续命良方，是重塑生命本源的法门。

寻常人练不来，因为他们的“心”不够“空”，不够“专”，杂念太多，反而会被功法所伤。而她，一无所有，反而契合了那最艰难的门槛。

以剑意引炁，以炁养脉。六年时间，她在生死线上挣扎，亦在剑道之始蹒跚。十岁那年，她终于斩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缕剑气“云起青萍末”，体内枯萎的炁脉也在磅礴剑意与天地灵机的冲刷滋养下，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机。医生预言的死亡期限，被她以另一种形式彻底打破。

父母喜极而泣，对着云渺真人大礼参拜，感激涕零。但欢庆之后，便是冰冷的现实。

十岁的云无心，已经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她体内流淌着精纯的剑炁，意念一动可斩金断铁。她是异人，是云剑宗倾力培养的传承者。而异人的世界，有着铁一般的潜规则——尽量不与普通人社会产生过深羁绊，尤其是血缘至亲。异人的能力、纷争、因果，对于没有自保之力的普通人而言，是难以承受的风险。

父母也明白。他们眼中的欣喜渐渐被复杂的痛楚与了悟取代。下山前的那次告别，母亲紧紧抱了她很久，父亲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沙哑：“无心，好好跟着真人学艺。爸爸妈妈……只要你好好活着。”

她后来才知道，母亲在她上山后不久便再次怀孕，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弟弟。家族企业需要继承人，父母的生活也需继续。他们寄来柔软昂贵的衣物，定期写信，履行着一种谨慎而疏远的关爱。这或许，已是双方在既定规则下，能做出的最好选择。

云渺真人也曾对她说过：“尘缘未断，亦是牵挂。但你的路在前方，他们的路在身后。相见不如怀念，有时是对彼此最好的保护。”

因此，下山历练，她的目的地明确，心中却无“归家”之念。腰间“赤诚之心”传来的暖意，仿佛师尊无声的陪伴，也提醒着她剑心所系，不在那栋熟悉的豪华宅邸，而在更广阔、也更莫测的人间。

她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小巧的金属方块——手机。这是下山前，一位常与外界联络的师兄塞给她的，里面已经装好了必要的软件和联系方式。屏幕上，一个不断闪烁的光点标识着她的位置，另一个静止的光点则是目的地。她不太熟练地用手指划动着地图界面，跟着箭头指示的方向，身形融入山麓稀疏的人流车流。

约见地点并非哪都通气派的公司大楼，而是城市边缘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物流转运中心。高墙，大片的水泥空地，堆积如山的集装箱，穿梭往来的大型货车轰鸣着，扬起灰尘。空气里弥漫着柴油、橡胶和灰尘的味道。

云无心站在门口，与周遭忙碌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她平静地打量了一会儿，径直走向侧面一栋不起眼的三层小楼。按照指示，她来到二楼尽头一扇灰色的铁门前。

未等她敲门，门便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穿着随意皱巴巴西装外套、嘴里叼着未点燃香烟的男人靠在门框上，正用一双带着浓重黑眼圈却格外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他头发有些乱，胡子也没刮干净，浑身散发着一种慵懒又精明的矛盾气质。

“哟，来了。”男人语气随意，仿佛在招呼一个常见的熟人，“云剑宗的小仙子，徒步从云海之巅走下来的？够环保啊。”

云无心目光平静地回视他，点了点头：“云无心。阁下是徐四先生？”

“没错，徐四，这儿管点杂事。”徐四侧身让开门口，“进来吧，别在门口杵着，跟个罚站的小学生似的。”

房间内里比外面看起来宽敞些，但同样杂乱。堆满文件的桌子，白板上画着些难以理解的线条和符号，几个显示器亮着，画面是各处的监控。空气中除了烟味（虽然他没点），还有淡淡的咖啡和速食面的味道。

徐四自顾自走到一张歪斜的办公椅里瘫坐下，指了指对面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椅子：“坐。喝点什么？茶？咖啡？还是你们山上喝的露水？”

“清水即可。”云无心依言坐下，身姿依旧挺直，与徐四的懒散形成鲜明对比。她将目光落在徐四身上，此人看似玩世不恭，但气息沉凝，眼神深处有一种经历过许多事的通透和警惕。更重要的是，他体内流动的“炁”不算特别庞大，却异常灵动、坚韧，且带着一种独特的“规则”感。

徐四从旁边迷你冰箱里拿了瓶矿泉水丢给她，自己也拧开一瓶灌了两口，然后再次将目光聚焦在云无心身上，那眼神里的随意收敛了些，多了几分审视的意味。

“云无心……名字不错，人也不错。”他咂咂嘴，“你们云剑宗，可是有些年头没往我这儿送‘临时工’了。上次那个，还是我老爹接待的，据说是个练到第三式就再也上不去的老古板，规矩多得要死，差点没把我爹烦死。”

他身体微微前倾，嘴角勾起一抹说不清是赞赏还是玩味的笑：“不过你嘛……真稀罕货啊。云渺老爷子还真舍得放出来。能练《云剑九式》的，搁哪儿都是天才中的天才，更何况，你这才多大？十八？已经摸到第七式的边儿了吧？”

云无心握着矿泉水瓶，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瓶身上轻轻一点。对方对她和宗门的情况，显然了解得比她预想的更多、更深入。这种被“知根知底”的感觉，让她有些不习惯，但也印证了师尊所说的“渊源颇深”。

“师尊指点，第七式‘云卷千峰寂’略有小成。”她如实回答，语气平淡，听不出骄傲。

“略有小成？”徐四挑了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说法，“呵，云老爷子还是那么谦虚。‘云卷千峰寂’啊……听说那玩意儿施展起来，领域之内，天地同寂，意念都能给你冻上。这要叫‘略有小成’，那别人还活不活了？”

他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后生可畏，真是后生可畏。难怪老爷子专门打招呼，让‘看着点’。你这规格，一般的‘临时工’合同可框不住。”

云无心安静地听着，没有接话。她还在适应徐四这种跳跃又直白的说话方式。

徐四也不介意，自顾自继续说道：“行啦，客套话说完，说正事。欢迎加入哪都通‘特别事务快速反应与处理部’，简称‘特快部’，当然，外人一般叫我们‘临时工’部门。我是你这片区的联络负责人，兼保姆，兼擦屁股专员，徐四。”

他拉开抽屉，翻找出一份文件夹，丢到云无心面前。“这是你的‘合同’，或者叫‘合作备忘录’。看看，主要是些限制条款和行为准则——比如不能对普通人滥用能力，不能主动暴露异人身份引发社会恐慌，行动需尽量在公司框架和协调下进行，配合必要的报告和审查……诸如此类。福利待遇里面也有写，工资、保险、出勤补贴、任务奖金，还有资源兑换渠道。你们云剑宗的人不在意钱，但有些东西，钱买不到，公司渠道却能搞到。”

云无心翻开文件夹，里面条文清晰，虽有限制，但也算公允，尤其是关于情报支持和资源兑换的部分，对历练者确有益处。她快速浏览，目光在几处关键条款上稍作停留。

“大致明白。”她合上文件夹。

“爽快。”徐四似乎很满意她的不拖泥带水，“身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哪都通正式员工，隶属特殊物流保障科。明面上的工作就是跟车、点货、处理些‘特殊’包裹。这身份能让你合理接触很多地方和事，也有一定的行动自由。具体任务，会根据情况单独下发。”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认真了些：“云无心，我知道你们剑修，讲究心无挂碍，直指本心。但山下不比山上，规矩多，人心杂。很多事，不是一剑能解决的，甚至可能你拔剑本身就是问题。公司的存在，就是在尽量给异人划个圈，让大家在这个圈里，既能相对自由地活动，又不至于把普通人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我看了你的资料，也知道点你的事。”徐四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她腰间的赤色石串，“天才剑修，久居云海，心思纯粹得像张白纸……这是优点，也是弱点。山下有的是人，擅长在各种颜色的染缸里游泳。记住，合同里写的‘必要时接受指导和协助’，不是废话。遇到搞不定的事，拿不准的人，别硬撑，联系我。捅了娄子，我也得跟着倒霉。”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难听，但云无心能感觉到其中并非恶意，更像是一种基于经验的告诫。她点了点头：“明白。我会遵循规则，若有疑难，会及时沟通。”

“成，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徐四脸色一松，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住处给你安排好了，员工宿舍单间，条件一般，但清净。地址和钥匙在文件夹后面。今天先安顿下来，熟悉下周边环境。明天开始，有份‘新手引导’任务给你，算是带你熟悉下业务流程和……这座城市。”

他挥了挥手，示意会面结束：“走吧，仙子。红尘滚滚，欢迎入世。但愿你这柄绝世好剑，别太快被这俗世的油烟给弄锈了。”

云无心起身，再次对徐四微微颔首，拿起文件夹，转身走向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徐四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带着点意味深长：

“哦，对了。最近城里不太平，有几个小角色不太守规矩，可能得让你活动活动筋骨。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剑嘛，总是要开锋的，只是希望你这第一剑，别见血见得太多。”

云无心动作未停，拉开门走了出去。

铁门在身后关闭，隔绝了房间里混杂的气味和徐四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走廊昏暗，远处转运中心的喧嚣隐隐传来。她握着文件夹，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腰间，“赤诚之心”依旧散发着恒定暖意。

师尊说，答案在山下。

徐四说，山下规矩多，人心杂。

她迈开脚步，走向楼梯口。窗外，城市巨大的轮廓在午后阳光下伸展，车水马龙，人声鼎沸，那是与她生活了十二年的云海之巅截然不同的、鲜活而又嘈杂的“人间烟火”。

她的历练，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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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还没有人选……大概会跟着剧情，但可能会有很多自设。

目前人选：王也，诸葛青，张楚岚，风星瞳，张灵玉

后宫也可以，单人都随便。

红尘初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