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总部大厅,挑高数十米的穹顶流光溢彩,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行色匆匆的精英身影和冰冷奢华的室内装饰。空气里弥漫着高效运转带来的特有气味——咖啡因、纸张、电子设备以及一丝不苟的香水味。
在这片井然有序、人人紧绷的氛围中,一个身影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江万穿着件骚包的酒红色丝绒衬衫,领口随意敞开两颗扣子,下身是条剪裁合体的黑色修身长裤,脚上一双擦得锃亮的手工皮鞋。他斜倚在前台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台面上,一手插兜,另一只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台面,脸上挂着灿烂到近乎轻浮的笑容,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面前穿着标准职业套装、妆容精致却面无表情的前台接待员。
“美女~”他拖长了调子,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大厅里足够清晰,引来附近几人侧目,“别这么严肃嘛。咱们聊聊天?我问你啊……”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却故意让语调充满八卦的好奇,“你们萧总,平时是不是经常跟一位特别年轻、特别帅、能力还特别强的律师一起进出?就那位……贺律师?他们俩关系怎么样啊?是不是……”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特别‘好’?”
前台小姐保持着标准的职业微笑,但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眼睛里已经透出明显的不耐烦和一丝鄙夷。她抬眼看了江万一下,什么也没说,只是非常轻微但又极其明确地,翻了一个白眼。然后便低下头,继续处理手边的访客登记表,完全当他不存在。
“呦呵~”江万非但没觉得受挫,反而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笑意更深了,带着点玩味,“还挺高冷~有个性,我喜欢。不过美女,你这样可是会错过和我这样英俊多金又风趣的潜在客户深入交流的机……”
“江!万!”
一个低沉压抑着怒气的男声陡然响起,如同冰锥般刺破了大厅一侧略显浮夸的气氛。
所有人循声望去,只见专用电梯门打开,萧云齐沉着一张脸,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显然是从公寓直接赶回来的,身上甚至不是平日一丝不苟的定制西装,而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里面依稀可见家居服的领子,头发也不像平时梳得那么严谨,带着一丝匆忙的痕迹。但这丝毫没有削弱他周身散发的强大气场,反而因为那明显的怒意而更具压迫感。
他径直走到前台,目光如刀般扫向还倚在那里的江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丫的别在这儿骚扰我员工!”
江万看到萧云齐,眼睛立刻亮了,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收了几分,换成了更真实、也更欠揍的熟稔。“哎呀,萧总,可算把您老人家盼下来了!”他直起身,完全无视萧云齐的怒气,甚至还颇为自来熟地想伸手去拍萧云齐的肩膀,“我这不是等你等得无聊,跟漂亮小姐姐交流一下感情嘛……”
萧云齐侧身避开他的手,冷冷瞥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前台那位已经迅速站直身体、恢复标准恭敬姿态的前台小姐,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他叫江万。以后他来了,不用拦,直接通知我就行。”
前台小姐立刻躬身:“是,萧总。” 她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同时也对这个能让萧总亲自下楼、还给予如此特殊待遇的“江万”多了几分好奇和警惕。
“听见没?美女~”江万立刻又嬉皮笑脸地凑近前台,冲她眨了眨眼,“下次我来,可要记得直接放行哦~咱们有缘再见~”
前台小姐这次连眼皮都懒得抬了,只是维持着职业化的表情,心里默默又翻了个白眼。
萧云齐懒得再看江万这副德行,转身就往电梯走去,丢下一句:“跟上。”
江万吹了声口哨,对前台小姐做了个“回见”的口型,这才迈开长腿,优哉游哉地跟上了萧云齐的步伐。
专属电梯迅速上升,密闭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萧云齐面无表情地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江万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他靠在电梯壁上,双手抱胸,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萧云齐,目光在他略显随意的衣着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但暂时没说话。
电梯直达顶层。
厚重的双开胡桃木门后,是萧云齐极其宽敞且风格冷峻的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将北淮市繁华的天际线尽收眼底,昂贵的黑檀木办公桌后是一整面墙的嵌入式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类商业典籍和法律文献。室内装饰简洁而奢华,每一件摆设都价值不菲,透着主人强烈的控制欲和品味。
江万一进门,就像进了自己家一样,毫不客气地四处打量起来。他摸摸门口陈列架上的一尊青铜貔貅,又弯腰看了看墙角青花瓷缸里养的龙鱼,嘴里啧啧有声。
最后,他的目光被办公桌一侧、独立展架上摆放的一尊威风凛凛的金色狮头雕塑吸引。那狮头工艺精湛,怒目圆睁,鬃毛飞扬,在顶灯光线下熠熠生辉。
他几步走过去,凑近了仔细看,甚至还伸出手指想去戳一戳那狮子的鼻子。
“嗬!这大狮头,霸气!”江万赞叹,回头看向已经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的萧云齐,挑眉问道,“真金的?还是镀的?”
萧云齐揉了揉眉心,显然对这位发小如此不见外的行径感到头痛。“……纯金锻造,清代官造。”他言简意赅,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会客沙发,“江万,你能不能坐下?晃得我眼晕。”
“啧,无趣。”江万撇撇嘴,终于放弃了研究狮头,踱步到沙发边,却没立刻坐下,而是像只猎犬一样,微微耸动鼻子,在空气中嗅了嗅。
随即,他脸上露出一个仿佛发现新大陆般的、极其夸张的表情,转过身,看向萧云齐,眼睛亮得惊人。
“萧大老板——”他拉长了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和探究,“你可骗不了我。我这鼻子,灵着呢!”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然后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眼神却越发促狭,“我一进你这办公室,就闻到了……一股子,嗯,家常的、温暖的……米粥味!还是小火慢熬、加了红枣枸杞的那种!”
他观察着萧云齐的表情,看到对方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搭在桌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江万的笑容更加灿烂,也更加欠揍了:“看来这‘大美人’,哦不,‘大帅比’律师,给我们萧总迷得可不是一星半点啊~都能让咱日理万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萧大总裁,亲自下厨熬粥了?啧啧啧……”他摇头晃脑,咂着嘴,一副“我懂的”模样。
萧云齐抬起眼,冷冷地看向他,眼神里带着警告:“江万,注意你的措辞。贺海是我公司的首席法律顾问,也是……”
“也是你资助了四年的贫困优等生,未来可期的法律界新星,你最得力、最信任的助手之一。”江万抢过话头,语速飞快,脸上调侃的神色却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带着玩味和审视的锐利,“这套说辞,对外说说就行了,萧总。”
他走到沙发前,终于坐了下来,身体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目光直视着萧云齐,仿佛要穿透对方那层冷静自持的面具。
“进人家门了?人家还让你进了?”江万挑眉,问题一个比一个直接,也一个比一个犀利,“啧,关系真的只是‘总裁’和‘法务’?老板和员工?恩主和受助者?”
他顿了顿,看着萧云齐微微抿紧的唇线,继续慢悠悠地说道,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上:
“资助一个贫困学生,只是为了以后有一个得力助手?萧云齐,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可能比你自己还清楚。”
江万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你从小就这样。看上的东西,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弄到手。对人,也一样。区别只在于,有些东西你玩腻了就丢,有些人……你会放在身边,看得跟眼珠子似的。”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清晰有力:
“萧总啊,”他叫了这个正式的称呼,语气却充满了复杂的意味,“骗骗兄弟得了,可别……”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萧云齐深邃却微微泛起波澜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直击核心的话:
“别把你自己也骗进去了。”
办公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初上,璀璨的灯火如同倒悬的星河,却无法照亮室内骤然凝结的空气。
萧云齐坐在宽大的皮椅里,背脊挺直,面容在顶灯下半明半暗。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动怒,只是静静地看着江万,那双总是掌控一切、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仿佛有暗流在无声涌动。
江万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划开了他精心维持的、关于他与贺海关系的“合理”外衣,直指内里那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厘清、或不愿正视的复杂情愫。
资助真的是为了培养助手吗?最初的动念,或许是的。但后来呢?那一次次超出工作范围的关注,那对他原则底线的试探与包容,那在他失控后沉默的善后,那看到他生病时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亲自照料……
以及,那份强烈的、不容他人觊觎的占有欲。
江万没有再说话,只是靠在沙发背上,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仿佛在欣赏萧云齐罕见地被逼到需要直面内心的瞬间。
良久,萧云齐几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了椅背上。他避开了江万过于锐利的目光,转而望向窗外璀璨的夜景,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这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却已经是一种默认。
江万笑了,不是之前那种玩世不恭的嬉笑,而是一种带着了然和些许无奈的微笑。他知道,萧云齐这座冰山,在某些方面,已经开始不自知地融化了。
“行,你心里有数就行。”江万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过作为兄弟,提醒你一句,你那‘小律师’,看起来可不是什么温顺的金丝雀。小心玩火自焚,或者……被反咬一口。”
萧云齐眸光一凛,视线倏地转回江万身上,带着冰冷的锐气:“他不是玩物。”
“看,急了不是?”江万摊手,语气却正经了些,“我没说他是玩物。我的意思是,他有他的骄傲,他的原则,他的翅膀。你想把他留在身边,光靠‘恩情’和‘控制’,恐怕不够。尤其是,如果他所坚持的‘正义’,和你所行走的‘灰色’,最终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时。”
这句话,精准地戳中了萧云齐心底最深处那丝不愿深想的隐忧。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比之前更加凝重。
江万知道点到为止,他走到办公室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光影交界处、神色莫测的萧云齐。
“走了,刚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找个地方补觉去。改天再找你喝酒。”他挥了挥手,“哦,对了,记得找个时间,正式介绍我和你的‘首席法律顾问’认识一下。我对他,可是好奇得很。”
说完,他也不等萧云齐回应,拉开门,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潇洒地离开了。
办公室门轻轻合上。
萧云齐独自一人,坐在象征着权力与掌控的椅子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垠的夜色。
江万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别把你自己也骗进去了。”
“小心玩火自焚。”
以及,关于贺海的翅膀,关于正义与灰色的冲突……
他抬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桌面。
脑海中,却浮现出不久前公寓里,贺海因病脆弱、乖巧喝粥的模样,以及更早之前,镜子上那个刺目的血字“恨”。
两种截然不同的影像,如同冰与火,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他知道江万说得对。贺海不是温顺的雀鸟,他是有獠牙、有傲骨、会为了心中认定的光明而撞得头破血流也不回头的鹰。
而他,能永远做那根掌控方向的线吗?
当鹰的视线,与牵线人的路径,最终背离时……
萧云齐的眸色,在城市的灯火映照下,变得愈发幽深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