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最后一点余晖泼洒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为这座百年帝都镀上了一层苍凉而瑰丽的金红。喧嚣的白昼随着暮色沉沦,市井的烟火气里开始渗入一丝属于夜晚的清冷与神秘。
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如骤雨叩击大地,踏碎了满街的静谧与昏黄。一行身着玄色劲装、身形矫健的护卫,胯下神驹喷着灼热的鼻息,簇拥着一辆通体乌木、檐角嵌金的厚重马车,以一种不容置喙的姿态碾过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所经之处,百姓们如同被无形的潮水驱赶,纷纷屏息退避至巷陌两侧,垂首肃立。窃窃的私语汇成一片嗡鸣的潮汐,其中翻滚的,尽是关于那位权倾朝野、亦正亦邪的镇北王的遥远传说——那个常年覆着一张狰狞银质面具,据说从无败绩,却也性情暴戾、乖张难测的阎罗王,人称“黑瞎子”。
车轮滚滚,扬起细微的尘埃。马车一侧的帘幕被晚风悄然掀起一角,露出车内端坐的一道清隽身影。
解雨臣一身月白锦袍,纤尘不染,仿佛不是置身于颠簸的行进中,而是在自家庭院里赏景。他修长的指尖正捻着一枚刚从京城最有名的“桂香斋”购得的桂花糕,热气氤氲,甜香暗送。他唇线微扬,勾勒出一抹极淡、却足以颠倒众生的弧度,那双顾盼生辉的桃花眼里,盛着与这暮色格格不入的从容与慧黠。他是新帝登基后亲赐给镇北王的福晋,一个听起来无限荣宠的身份;他亦是早已覆灭的解家,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孤魂,是京城百年望族解家最后的传人。解家曾以一手出神入化的细作功夫名动朝野,搜集情报、洞察人心,如蛛网般笼罩着整个权力中心,却在数月前的一场滔天巨变中一夜倾覆,满门抄斩,只为他这根被刻意留下的独苗,成了一枚被新帝亲手安插进猛兽笼中的、最精致也最致命的棋子。
马车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威压中缓缓停下。
此处正是镇北王府,那扇高达数丈的朱漆大门正訇然中开,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赫赫威势。
解雨臣眼帘微垂,方才那点浅淡的笑意已敛去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派沉静如水的心境。他敛神,正衣,而后步履从容地走下马车。抬眼望去,那座盘踞在京城北郊,占地千顷的王府,楼阁巍峨,气象森严,在渐浓的夜色里,活像一头蛰伏于黑暗中的洪荒巨兽,每一块砖石都透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杀意与深不可测的冷意。
一位须发皆白、面皮松弛的老管家,早已领着一众仆役恭敬地候在门前,见他下车,立刻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尘土里:“奴才叩见福晋。王爷已在书房等候多时。”
解雨臣淡淡颔首,算是回礼,步履未停,仪态万方地踏入了这座权力的牢笼。穿过九曲回肠的抄手游廊,光影在他月白的衣袂上明明灭灭;绕过一处栽满劲节翠竹的幽深庭院,晚风穿林而过,发出如泣如诉的沙沙声,更衬得此地幽寂诡谲。愈往深处,空气中那股混合着铁锈与檀香的冷硬气息便愈发浓重。就在此时,一阵清脆的“嗒”声,穿透层层叠叠的寂静,自前方书房内传来。
是棋子,被精准地置于棋盘之上。
解雨臣在门前驻足,理了理袍袖,方才伸手,无声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吱呀——”
门开的刹那,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酒气,混杂着陈年墨锭的幽香与旧书卷的沉味,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劈头盖脸地向他罩来。
书房内光线昏暗,唯有角落里的烛台燃着几支粗大的牛油蜡烛,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得颀长而扭曲。窗边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衣襟微敞,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块温润的羊脂玉带钩,整个人透着一股慵懒而危险的气息。脸上那张标志性的银质面具,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森然冷光,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桃花眼。那双眼尾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三分戏谑,七分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最深处的秘密,此刻正似笑非笑地,牢牢锁定在门口的解雨臣身上。
“咱家的福晋,”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宿醉后的沙哑,语调却拖得又慢又长,充满了漫不经心的压迫感。他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面前光可鉴人的紫檀木棋盘,发出清脆的叩击声,“倒是比京城里那些酸腐文人口中描绘的,还要俊俏几分。怎么?见了本王,还不行礼?”
这是下马威,也是试探。
解雨臣心下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他敛目垂眸,双手交叠于腹前,一个屈膝礼行得行云流水,挑不出半分错处,姿态优雅得像是在演练千百遍的舞蹈:“臣妻解雨臣,见过王爷。”
一声“臣妻”,既表明了身份,也划清了界限。
“呵……”黑瞎子低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他忽然动了,身形如鬼魅般欺近,长臂一伸,精准地勾住了解雨臣腰间的玉带,稍一用力,便将那道清瘦的身影不容抗拒地拉进了自己怀里。
解雨臣猝不及防,脊背撞上一片坚实而温热的胸膛,鼻尖瞬间萦绕上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以及那股被酒气掩盖之下,却依旧顽强地透出的、冷冽而沉静的雪松香气。这强烈的男性气息将他密不透风地包裹,是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占有。
“棋子?”黑瞎子的薄唇贴在他的耳畔,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那敏感的耳廓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内容却淬着冰,“新帝把你这朵解语花送到本王身边,不就是想让你变成一只眼睛,替他盯着本王的一举一动么?”
解雨臣的指尖抵在他的胸膛上,看似柔弱无骨,力道却不轻,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疏离与倔强,像一朵带刺的蔷薇。“王爷说笑了。臣妻蒲柳之姿,体弱多病,不过是陛下念及旧情,赐予我一个安身之所罢了,如何能担得起陛下的重托。”
“蒲柳之姿?”黑瞎子轻笑出声,胸腔的震动清晰地传到解雨臣背上。他抬起另一只手,粗糙的指尖带着常年握持兵器留下的薄茧,肆意地摩挲着解雨臣光滑的下颌,那触感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解家的细作,哪一个不是顶着一副千娇百媚的皮囊,内里却藏着一把见血封喉的淬毒匕首?你这张脸,骗得了外人,还想骗过本王?”
他的话音未落,解雨臣的手腕已被他铁钳般的大手攥住。那力道极大,指节深陷进他腕间的肌肤,却又奇异地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至于真的弄疼他,却也让他使尽全力也无法挣脱分毫。这是一种力量的绝对压制,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王爷既然什么都知道,”解雨臣被迫仰起头,迎上那双深不见底的桃花眼,目光清澈如水,却又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看透世事的淡漠与凉薄,“又何必多此一问?臣妻入府,所求不过‘安稳’二字,只想在这乱世里,寻一处僻静之地,安然度日。”
黑瞎子定定地凝视着他,目光如炬,仿佛要将他从皮囊到骨血都彻底看穿。半晌,他突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只有无尽的嘲弄与了然。他猛地松开钳制着解雨臣手腕的手,顺势将人推开些许,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随即,他拿起桌上的青铜酒壶,仰头给自己斟满一杯辛辣的烧刀子,一饮而尽。
“安稳度日?”他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酒液溅出几滴,在烛光下折射出破碎的光。他侧过头,目光再次锁住解雨臣,一字一顿地说道:“那得看你,够不够‘听话’。”
解雨臣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中所有情绪。他没有接话,只是挺直了纤细的背脊,像一株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翠竹。
窗外的夜色已如浓墨般彻底浸染了天地,一轮残月悄然爬上竹梢。风过竹林,万千竿翠竹摇曳生姿,竹影婆娑,斑驳陆离地映在半透明的窗纸上,将窗内对峙的两人身影,拉扯得暧昧不明,纠缠不清。
一盘未完的棋局,一席暗藏机锋的对话。这场始于阴谋与利用的联姻,第一回合的交锋,便已如此惊心动魄。他们都清楚,从踏入这座王府的这一刻起,彼此的命运,便已如这盘中黑白二子,再也无法分割,只能在这名为“镇北王府”的巨大棋盘上,步步为营,相互博弈,直至分出胜负,或……同归于尽。
“听话”二字,如同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解雨臣心中激起圈圈冷冽的涟漪。他没有再言,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出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孤绝。
黑瞎子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眯了眯,从中读出了他想要的韧性与傲骨。他不再逼迫,反而向后一靠,重新陷回软榻的阴影里,姿态慵懒,恢复了那副掌控一切的王者姿态。“过来,为本王斟酒。”
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解雨臣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满是酒香与雪松的冷冽。他缓步上前,行至书桌旁,执起那柄沉重的青铜酒壶。他的动作很稳,手腕悬空,水流细长而平稳地注入黑瞎子面前的白玉酒杯,未曾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王爷海量,想必这酒,也品得出其中真味吧?”解雨臣垂着眼,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哦?”黑瞎子挑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解家的小狐狸,倒是有几分意思。说说看,这酒有何真味?”
“初尝如割喉烈火,霸道蛮横,一如王爷的手段,令人畏惧。可若细品,其后劲却绵长醇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甘冽回香,正如……”解雨臣的话说到一半,恰到好处地停顿下来,抬眼飞快地瞥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正如这世间万物,皆有双面。一味逞凶,反倒失了滋味。”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奉承,又是试探,更是隐晦的提醒。
黑瞎子敲击桌面的手指倏然停下。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盯着解雨臣那张在烛光下愈发显得肤白胜雪的脸,看了许久,久到解雨臣几乎以为自己的心跳声会暴露自己。终于,他低低地笑了起来,这一次的笑声里,少了几分戏谑,多了几分真实的兴味。
“好一个‘双面’。解家果然没有白培养你。”他忽然伸手,越过桌面,指尖轻轻拂过解雨臣捧着酒杯的手背。那触感温热而干燥,与他想象中的冰冷权谋家截然不同。
解雨臣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却没有抽回。
黑瞎子顺势握住他的手,稍一用力,便将他整个人又拉近了些。这一次,不再是粗暴的拉扯,而是一种更具侵略性的牵引。“看来,本王不仅要教你听话,还得好好教教你,这酒该怎么喝,日子该怎么过。”
说罢,他仰头饮尽了杯中酒,随即扣住解雨臣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和他的人一样,充满了不容抗拒的掠夺性。浓烈的酒气瞬间侵占了口腔的每一寸领地,带着攻城略地的强势。解雨臣脑中“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倒流。他想反抗,想推开这具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身体,可双手却被他牢牢禁锢在身侧,动弹不得。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撕咬并未持续太久。在最初的强势之后,黑瞎子的吻渐渐变了味道。那股蛮横的力道化作了辗转厮磨的温柔,舌尖探入,带着一丝引导与挑逗,细细品味着他口中残留的、来自那枚桂花糕的清甜。雪松的冷香与桂花的甜香交织在一起,酿成一种奇异而醉人的芬芳。
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吻。它既是惩罚,也是安抚;既是侵犯,也是探索。
良久,黑瞎子才缓缓放开他。两人的唇瓣分离**********。解雨臣气息微乱,脸颊染上了一层动人的绯红,那双总是清澈淡漠的桃花眼,此刻水光潋滟,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出几分迷离的无措。
他竟有些喘不过气。
“记住这种感觉。”黑瞎子的拇指摩挲着他被吻得红肿的唇瓣,声音沙哑得厉害,“从今往后,你的安稳,你的度日,都由本王来给。所以,你必须听话。”
这已不是威胁,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将人纳入羽翼之下,同时也打上专属烙印的宣告。
解雨臣喘息着,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欲望,看到了掌控一切的野心,却也意外地捕捉到了一丝……疲惫?仿佛这副残暴不羁的面具之下,也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
或许是同为棋子的惺惺相惜?还是这精心构筑的伪装,在无人窥见的瞬间流露出的片刻真实?
解雨臣来不及深思。
黑瞎子已经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他解开自己的外袍,随手扔在一旁的椅背上,然后打横将解雨臣抱了起来。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解雨臣下意识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王爷!”
“别怕,”黑瞎子的下巴抵在他的发顶,雪松的气息将他彻底包裹,“本王说过,会教你。今晚,是本王给你上的第一课。”
他抱着他,大步流星地走向书房内间那张宽大的拔步床。床帐是深沉的墨绿色,绣着繁复的暗纹,像一片幽深的森林。
解雨臣被轻柔地放在柔软的锦被上,还未等他撑起身子,黑瞎子便覆了上来。沉重的身躯带着不容置疑的热度,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银质面具在昏暗中反射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冷硬而神秘,只留下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在咫尺之间,专注地凝视着他。
“棋子?”黑瞎子低声重复着这个词,语气里带着一丝玩味,“从你踏进王府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任何人的棋子了。你是本王的福晋,是本王的女人。在这里,本王便是你的棋局,你的规矩,你唯一的安稳。”
话音落下,他再次俯身,用一连串细密而缠绵的吻,堵住了解雨臣所有可能出口的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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