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风割着脸。
金凌站在断崖百步之外,雪埋到小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喘得厉害,胸口起伏如鼓,冷风灌进去,肺叶像被冰锥扎穿。脸上那几道枯枝划出的血痕早结了冰,硬邦邦地贴在皮肤上,一动就撕开一点,渗出的血混着雪水,顺着下颌滴落。
掌心那道红线还在跳。
烫得像是要烧穿皮肉,直往骨头里钻。它不是伤,是引。从残玉嵌入的那一瞬起,就成了活的,顺着血脉爬上来,缠住心口,一下一下,和心跳同频。他知道那是蓝思追的方向,也知道那尽头是什么——不是生路,是死局。
可他还是一步步往前走。
蓝思追站在崖边,背对深渊。
白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团随时会散的雪。他左手指尖垂落,一滴血,又一滴血,砸进脚下的雪地。血不散,反而沿着某种看不见的纹路蔓延开来,勾出一道道暗红的线,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根须。
阵纹醒了。
十年前他在枯井旁见过类似的痕迹,那时还看不懂,只觉得阴冷刺骨。如今再看,全明白了。那是用命画的符,以血为墨,以魂为引,逆脉通幽阵的最终形态——献祭共鸣体,闭环双生契。
他不该来的。
他知道这是一场局,从十年前那个雪夜开始,就已布下。蓝思追等了十年,就为了这一刻:逼他亲自动手,完成最后一步。
可他还是来了。
“别来。”
三个字,轻得像雪落。
蓝思追回眸,风掀开他额前碎发,露出眉心那道旧疤。金凌看得清楚。那一剑,是金氏守卫砍的。那天他被打晕扔在祠堂外,浑身是血,没人管。是蓝思追冲进去把他抱出来,挡在他身前,挨了那一刀。
那时他还小,烧得神志不清,只记得有个人一直抱着他走,手抖得厉害,却没松过一下。
后来他长大了,有了金丹,有了身份,有了傲气。他骂蓝思追掌控他,利用他,说他卑鄙无耻,靠禁术绑住自己。可每当火毒发作,经脉如焚,第一个出现的,永远是这个人。
他推开过,吼过,甚至动手打过。
但第二天醒来,外袍上总有淡淡的松烟味,那是蓝思追衣上的气息。
他以为自己在罚对方。
其实早就被罚了。
“……你说过,不会走。”
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金凌终于开口,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他说不出更多的话。再多的质问,在这一身白衣面前,都显得可笑。
蓝思追没动,只是看着他。
眼神很静,静得像潭死水。可金凌知道,那下面压着多少东西。十年隐忍,十年筹谋,十年默默承受他每一次反噬带来的冲击。那些伤,不在表面,却刻进了灵根深处。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
突然一声怒吼,撕破风雪。
金凌猛地向前几步,膝盖撞进雪里,溅起一片白。他不管,抬头瞪着那人,眼底泛红:“谁准你替我选这条路?谁给你资格,拿命去填我的劫?!”
风太大,话出口就被吹散。可蓝思追听清了。
他嘴角动了动,终于转身,正面对着他。
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唇角一丝未干的血迹。他抬起右手,慢慢卷起左臂衣袖。
布料褪下,露出整条手臂。
层层叠叠的疤痕横陈其上,新旧交叠,有的已经发白,有的还泛着暗红。那些不是战斗留下的,是灵脉震裂的痕迹——每一次他强行引动双修契,压制金凌的火毒,反噬都会落在他身上。
“凭你每次反噬,都抓着我不放。”
他声音很轻,却像锤子砸在金凌心上。
“你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指甲抠进我肩膀,差点把肉撕下来。你暴走失控那年冬天,是我把你按在寒潭底,用自己经脉接住你暴走的金丹。你睡梦中攥着我手腕,整整三个时辰不放,我疼得冷汗直流,也不敢动。”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金凌:“你说我掌控你?可你何时真正推开过我?嗯?金少主?”
金凌僵在原地。
呼吸一滞。
画面不受控地涌进来——
雪夜,药庐。他蜷在榻上,浑身滚烫,意识模糊。有人靠近,将他揽入怀中。体温凉得像水,却奇异地压下了体内灼烧。他无意识地伸手,死死抓住对方后背,指节发白。那人闷哼一声,没推开,反而收紧了手臂。
寒潭边,他失控暴走,金丹几乎炸裂。蓝思追站在面前,手里捏着残玉,脸色惨白。他想扑上去杀人,却被一股力量生生定住。下一秒,剧痛传来——不是来自自己,而是对方。蓝思追跪倒在地,一口血喷在雪上,可眼睛始终盯着他,一眨不眨。
某个秋夜,他睡到半夜惊醒,发现自己一只手紧紧攥着蓝思追的腕子。对方坐在床边,正在为他梳理紊乱的经脉,眉头微蹙,额上有细汗。见他睁眼,只低声说了一句:“快好了。”然后继续动作,直到天光微亮。
那些夜里,他总以为是自己撑过来了。
原来一直有人替他扛着。
“……你疯了。”
金凌终于吐出一句,声音发颤。
不是愤怒,不是讥讽,是痛。彻骨的痛。像有人把心挖出来,放在雪地上冻了一夜。
蓝思追看着他,忽然笑了下。
很淡,几乎看不出弧度。他慢慢放下袖子,抬手摸了摸眉心那道疤。
“你说我疯?”他低声道,“可你不也一样?嘴上说着讨厌我,恨我,怕我困住你……可每次我稍微退一步,你就像快死了一样。”
风卷起他的衣摆,雪片打在脸上,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流下,分不清是雪是汗。
“你不准我走。”他说,“十年前不准,现在也不准。你以为那句‘你不准’是命令?”
他停顿一瞬,目光锐利如刀:“那是求。是你金凌,这辈子第一次,向谁低头。”
金凌猛地闭眼。
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
他不想听。可每一个字都钻进耳朵,扎进心里。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不是逃不过契约,是逃不过这个人。逃不过那些雪夜里无声的陪伴,逃不过每一次濒死时那具温热的躯体,逃不过这十年来,早已习惯的、属于蓝思追的呼吸声。
他缓缓睁开眼。
眼里的戾气没了。没有愤怒,没有傲慢,只有一片沉到底的痛楚和决然。
他动了。
一步。
踩在薄冰上,发出“咔”的一声脆响。
第二步。
风雪扑面,几乎将他掀倒。他伸手撑住旁边一棵枯松,树干上的积雪簌簌落下,砸在肩头,冷得刺骨。
第三步。
膝盖剧痛。昨夜跪雪留下的伤还没好,每走一步都像有钉子在扎。他不管,咬着牙继续往前。
百步距离,他走得极慢。
不像走向阵心,像走向自己的坟墓。每一步,都是自尊的碎裂,是骄傲的崩塌,是那个冷傲矜贵的金少主,一点点被剥去外壳,露出里面那个会痛、会怕、会依赖人的血肉之躯。
终于,停在蓝思追面前。
一步之遥。
两人之间,只剩风雪。
金凌抬手。
指尖轻轻触上对方眉心那道疤。
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他的手指在抖,指腹摩挲过那道凹陷的伤痕,仿佛要确认它的存在。
蓝思追没动。
呼吸却微微一滞。
“该罚。”
金凌开口,声音低哑,几乎被风吹散。
可这一次,不是威胁,不是讥讽。
是认错。
是回应。
是十年执念的终结。
蓝思追瞳孔轻震,眼底有什么东西碎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金凌收回手,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沾了一点血,不知是蓝思追的,还是他自己裂开的伤口流的。
他咬破指尖。
鲜血涌出。
抬手,滴向脚下阵心。
“嗒。”
一滴血落。
刹那间——
整座血阵轰然点亮!
红光从雪下暴起,与空中浮现的蓝光交织盘旋,如同两条巨龙缠绕升腾。大地震颤,渊底传来低沉轰鸣,似地脉苏醒。风雪骤停一瞬,紧接着更加狂暴,卷起漫天雪尘,形成一道旋转的白色巨柱,将两人围在中心。
空中浮现出古老的双生图腾:一金一蓝,两股灵力交织成环,中央浮现出“逆脉通幽”四字古篆,光芒大作。
红线剧烈跳动,从阵中升起,如活蛇般缠上两人手腕,继而蔓延至心口。金凌能感觉到那股力量在体内奔涌,不再是压迫,而是融合。他的金丹不再暴烈,反而与某种更温润的力量缓缓相融。
蓝思追嘴唇微动,声音几不可闻:
“你来了。”
话音落,他猛地咳出一大口血。
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金凌几乎是本能地冲上前,一把将他捞进怀里。力道极大,像是要把对方整个嵌进自己胸膛。他单膝跪地,一手托住蓝思追后背,一手紧紧箍住他的腰,不让那具轻得吓人的身体滑下去。
“别死。”他低吼,声音发紧,“不准死!”
蓝思追靠在他肩上,呼吸微弱。嘴角还挂着血,却轻轻扯了下嘴角,像是笑。
“契约……闭环了。”他喃喃,“你……自由了。”
“放屁!”金凌咬牙,“谁要你给我自由?!我要的是你活着!”
红线如丝茧般缠绕两人,密不透风。那光越来越亮,最后化作一层薄茧,将他们完全包裹其中。外界风雪被隔绝,天地仿佛只剩下这一方寸之地,和彼此剧烈的心跳。
忽然,金凌心口剧痛。
像是有东西在皮下撕裂。
他低头,看见那块嵌入掌心的残玉碎片,竟自行脱离血肉,缓缓飘起。它在空中旋转一圈,然后——
“噗”地一声,没入他胸前肌肤。
没有伤口,没有流血,可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皮下,缓缓浮现出两个血色古篆。
——同死。
金凌怔住。
不是“同生”。
是“同死”。
契约闭环了,可代价未偿。他们的命连在了一起,若一人亡,另一人必随之下黄泉。
他低头看着怀中昏厥的蓝思追,那人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浅得几乎察觉不到。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金凌喉结滚动,压下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收紧手臂,将那人搂得更紧,仿佛要替他挡住世间所有风雪。
“这次换我来罚你。”
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罚你不准死。”
风雪渐歇。
远处天际,一抹灰白悄然晕开,破晓将至。
断崖之上,唯余相拥身影,在雪地中静静伫立,如一幅凝固的画卷。
风止,雪停,万籁俱寂。
只有缠绕两人心口的红线,仍在微微跳动,如同新生的心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