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凛冽,军营校场上剑气纵横,琴音铮鸣,却都带着一种相似的清越孤绝。
数十人正在风雪中操练,无一例外皆是白发——有男有女,尽是洛家子弟。
人数虽不多,但每个人眉眼间的锐气与周身流转的灵力,皆昭示着他们是当世顶尖的强者。
风雪中,一道身影捧着隆起的腹部,踏雪而来,在素白天地间格外鲜明。
“喂!大冰块!”
洛寒衣闻声剑势一收,玄铁长剑精准归鞘。
他转身,眉峰已蹙了起来:“你怎么又出来了?”声音虽冷,步子却已急迈过去,挡在她与风口之间,“天寒地冻,胡闹。”
“切~老娘是纸糊的?”洛雨薇浑不在意地挑眉,双手叉在腰后,将那圆滚滚的肚子挺了挺,眼底闪着促狭的光,“怎么,担心我呀?”
“没有。”洛寒衣别开脸,吐出硬邦邦的两个字,手却已解下自己尚带体温的厚重外袍,不由分说将她裹紧,仔细拢好领口,“找我何事?”
“白微尘那小子找你,在你屋里候着呢,抱着手炉暖了半天了。”洛雨薇顺势将脸往柔软温暖的毛领里埋了埋,只露出一双笑眼。
“为何不让旁人传话?”
“我想见你,不行啊?”她答得理直气壮。
洛寒衣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随即俯身,一手穿过她膝下,一手稳稳托住后背,竟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晨间霜重,下次不许。”他抱着她,转身大步朝营房走去,步履又稳又快。
洛雨薇顺势环住他的脖颈,得逞般飞快啄了一下他冰凉的脸颊,呵出团团白气:“哟,有人嘴上说没有,身体倒诚实得很~”
“……没有。”他步子未停,侧脸线条绷紧。
“好好好,没有~”她笑声清脆,指尖轻点他耳廓,“那这儿怎么红了?”
“天冷,冻的。”
转眼到了房门前,洛寒衣用肩顶开门,小心翼翼将她放在烧得暖烘烘的床榻上,又拉过厚实锦被盖到她腰间。“老实待着,别再往外跑。”他低声叮嘱,指尖无意般拂过她散在枕上的一缕白发。
“知道啦,大冰块!快去快回。”洛雨薇拉高被子,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洛寒衣深深看她一眼,合上门,转身时脸上残余的柔和顷刻敛去,恢复了一贯的冷肃。
他步入中厅,那里,一个清俊少年正襟危坐,闻声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洛叔。”
“坐,不必多礼。”洛寒衣在主位坐下,目光如淬寒冰,“你父亲让你来,有何消息?”
白微尘正色道:“家父察觉仙道那边近来过于沉寂,毫无动作,反觉不安。特让小侄前来禀报,请洛叔警惕。另外,家父也挂心洛姨身体,嘱我问候。”
“雨薇无碍,一切安好。”洛寒衣提起炉上铜壶,斟了杯热茶推至少年面前,“告诉你父亲,加派人手,盯紧他们。越是安静,越可能酝酿风暴。”
“是,小侄明白。”白微尘双手捧起茶杯暖手,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洛叔,您说……仙道与我乐修之道,真有和平共处那一天么?”
“和平?”洛寒衣像是听到了什么极荒谬的词,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他们若心存半分和念,当初便不会举兵压境,屠戮我乐修同门。”
他语气渐厉,指节捏得泛白,“还有那些依附仙道、苟且偷生的乐修败类!背弃同道,摇尾乞怜,事到临头只知自保,甚至反咬一口……咳咳!咳!……”
他忽然剧烈呛咳起来,脸色涨红,单薄的身躯因激动和咳喘微微颤抖,方才的凌厉瞬间被一种深切的痛楚与虚弱覆盖。
“洛叔!”白微尘大惊,慌忙放下茶杯上前,轻拍他的背脊,触手只觉得那脊骨嶙峋,心下不由一酸,“您保重身体!”
洛寒衣摆摆手,咳声渐缓,呼吸仍有些粗重,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深潭般的疲惫与冰冷。“无妨,许是呛了风。你且回去吧,按我说的办。”
“……是。洛叔,您务必珍重。”白微尘躬身,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终是告退。
中厅重归寂静,只余炉火噼啪。
洛寒衣独自坐在椅中,目光落在窗外纷扬不止的雪上,那身影挺拔如松,却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孤寂而疲惫。
许久,他才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始终隐在袖中、微微发颤的冰凉左手。
与此同时,在远离洛家军营数百里外的一个破落村庄里,正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人间炼狱。
“嘭!”
刺耳的碎裂声混杂着男人的咒骂,从一间低矮茅屋里炸开,惊得院中枯枝上的寒鸦扑棱棱飞走。
“哇啊——!”紧接着,是一阵婴儿凄厉的啼哭。
屋内,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空酒坛碎片和污秽。
一个衣衫褴褛、面色枯黄的女人,正用自己瘦骨嶙峋的身体,死死护着怀里一个约莫一岁多的孩子。
她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单薄衣衫,被酒液和新鲜渗出的血染得暗红,或许,那衣服最初也并非红色。
“妈的!老子养你们两个废物多久了?一个铜板也赚不回来!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娘儿俩捆了卖到窑子矿坑里去!”
满脸横肉、醉眼惺忪的谢老五指着女人,唾沫横飞地骂着,浓重的酒气混着劣质烟草味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不要……求求你,孩子还小,他是无辜的……”女人——村人都叫她谢氏,在此时此地,她只是谢老五的“屋里人”——声音发颤,却将怀中的孩子搂得更紧。
她的两条腿以不正常的角度软在地上,那是很久以前被谢老五生生打折的,为了防止她带着“野种”逃跑,从此她只能在地上爬行。
“无辜?呵,这小杂种一双红眼珠子,看着就邪性!还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
谢老五的怒火像是被“无辜”二字彻底点燃,他猛地扑上来,不是打孩子,而是一把揪住谢氏枯草般纠缠打结的头发,像拖拽一口破麻袋,粗暴地将她往门外扯去,“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什么叫不无辜!”
“啊!”谢氏痛呼,却不敢松手抱头,只能用身体更紧地护住孩子,任由头皮传来撕裂的痛楚。
谢老五将她拖过冰冷泥泞的门槛,尖锐的酒坛碎片深深划开她裸露的小腿和手臂,留下一道道长长的、皮肉外翻的血口子,温热的血滴落在冻土上,迅速凝成暗红色的冰珠,触目惊心。
被拖到寒风呼啸的院中,谢氏浑身剧痛,冷得发抖。
她咬了咬渗血的嘴唇,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一直紧护在怀里的孩子轻轻放在屋内相对干净的角落草堆上,甚至努力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声音因疼痛和寒冷而断断续续:“阿回乖……在、在屋子里等娘……娘……娘出去一下,回来……回来给阿回买糖吃……好不好?”
角落里的孩子停止了嚎哭,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母亲。
那是一双极其罕见的、纯净如琉璃般的赤红色眼瞳,此刻映着门外惨淡的天光,满是懵懂的水汽。
他似乎没完全听懂母亲的话,只是歪着小脑袋,好奇地看着母亲狼狈的模样,小身子还因为刚才的惊吓一抽一抽的。
谢氏不敢再看,狠心扭过头。
门,在她面前被谢老五“砰”地一声重重摔上,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孩子小小的身影。
直到午后,天色依旧阴沉。
那扇破木门才被从外面艰难地顶开一条缝。
谢氏几乎是爬着回来的,身上新添了许多青紫,那些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和尘土污垢混在一起,凝成了深褐色的硬痂。
她每爬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发出压抑的抽气声。
屋内,小谢回正坐在地上,手里抓着一片相对干净的碎陶片,无意识地划拉着地面。
听到动静,他抬起小脸,看到是母亲,那双红宝石般的眼睛里立刻亮起一点微弱的光。
谢氏艰难地爬到儿子身边,靠着冰冷的土墙,勉强撑起上半身坐下。
她伸手,无比轻柔地揉了揉小谢回稀疏枯黄的头发,脸上努力绽开一个温柔到心碎的笑容,声音沙哑却异常柔和:“阿回,你看……娘给你带了什么?”
她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最贴身、尚且干净的一处内衬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紧紧攥在手心,然后缓缓在儿子面前摊开手掌。
掌心里,静静躺着一小块被粗纸仔细包着、已经有些被体温焐软了的蜜饯,干干净净,散发着微弱的甜香。
这是她今天被拖出去“干活”时,偷偷藏下的,唯一一点不属于苦难的东西。
小谢回眨了眨红瞳,视线从母亲伤痕累累、沾满污迹的脸,移到她掌心那块小小的、金黄色的蜜饯上。
他伸出瘦小的、脏兮兮的手,拿走了蜜饯。
但他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立刻塞进自己嘴里,而是仰起小脸,看看蜜饯,又看看母亲脸上、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小眉头困惑地皱起。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谢氏瞬间僵住的动作——他用小手努力举着那块蜜饯,颤巍巍地,塞到了谢氏干裂出血的嘴唇边,口齿不清地、含糊地发出几个音节:“凉(娘)……七(吃)……痛痛……灰(飞)肘(走)啦~”
那声音稚嫩、模糊,带着幼儿特有的含混,却像一道最锋利也最温暖的箭,瞬间穿透了谢氏早已被苦难磨得麻木坚硬的心防。
她愣在那里,看着儿子纯真无邪、满是依恋和懵懂关怀的红眼睛,看着他努力举高的手,那块蜜饯几乎抵着她的唇。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忍了回去。
她不能哭,至少在孩子面前不能。
她垂下眼眸,长长的、沾着灰尘的睫毛剧烈颤抖了几下。
再抬眼时,笑容更深,也更温柔。
她低下头,就着儿子的小手,轻轻含住了那块蜜饯。
甜味在口腔化开,混合着血腥和苦涩,成了她此生尝过最复杂的滋味。
“好……娘吃,娘吃了……”她声音哽咽,伸手将儿子连同他小小的手臂一起搂进怀里,避开他身上的伤,用自己尚且干净的侧脸,无比珍重地、轻柔地贴了贴儿子冰凉的小脸蛋,“娘不痛了,阿回真乖……娘带阿回睡觉,好不好呀?”
“好~”小谢回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和那一点点甜意带来的安抚,乖乖地靠在母亲颈窝,含糊地应了一声,红瞳渐渐染上困意。
谢氏紧紧抱着儿子,用自己残破身躯所能提供的、微不足道的温暖包裹着他。
屋外寒风呼啸,屋里冰冷如窖,但这一小方角落,似乎因这片刻畸形的温情,而暂时隔绝了所有的绝望与残酷。
—未完待续—
不定时更新,因为要住宿嘛,所以理解一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