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鹤眠是从一个深不见底的土坑里爬上来的。
字面意义上的爬,手脚并用,颇为狼狈,饶是她自诩界海年轻一代脸皮厚度排得上号,此刻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见鬼。
前一刻,她分明还舒舒服服趴在那棵横贯界海堤岸的混沌老树的虬结枝干上,嗅着万界沉浮的气息,听着法则生灭的道音,盘算着下次该捉弄哪个古板的老家伙,不过是打了个盹儿,眼皮一开一合,身下坚实得能承载纪元轮回的老树枝杈就变成了松软的泥土,整个人失重般下坠,再睁眼,已是四壁土墙,头顶一片陌生的、灰蒙蒙的天空。
她站起身,拍了拍法衣上沾染的尘土,那件由界海虹光织就、能抵御法则侵蚀的“星澜裳”,此刻光华内敛,看起来竟有些朴拙,只有指尖触及时,才能感受到其下流淌的细微道韵。
环顾四周,草木蔫黄,灵气……不,此地充斥的更多是驳杂的后天之气,稀薄得让她这个呼吸惯了界海纯粹道源的人都觉得有些窒息,天地间的法则更是残缺不全,像是被打碎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布满了裂痕,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溃。
“不是吧”白鹤眠喃喃漂亮的杏眼里满是茫然,“这是哪个犄角旮旯的放逐之地?界海下属有这种穷乡僻壤吗?”
她不过是在树上趴着睡了一觉,怎的就掉到了这种地方?
正疑惑间,远处踉踉跄跄奔来一人。是个穿着粗布道袍的年轻男子,面色惶急,嘴角还带着一丝未干的血迹,周身气息紊乱,显然受了不轻的伤,修为嘛……在白鹤眠看来,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人也看见了从坑里爬出来、兀自拍打尘土的白鹤眠,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白鹤眠心想正好问问路。她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和善可亲,毕竟初来乍到礼数不能缺。
“这位道友请留步,请问……”
她才刚开了个头,那年轻修士却像是被巨大的惊喜砸懵了,噗通一声就跪伏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尖锐颤抖:“上界!是上界下来的大能!仙子!仙子救我!”
白鹤眠:“……?”
等等,道友你误会了,我不是什么上界大能,我只是个迷路的……
她张了张嘴,解释的话还没出口,那年轻修士已经扯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方嘶喊起来:“上界使者!是上界使者降临了!苍云门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远处,原本死寂的山峦之间,一道道神识慌乱又敬畏地扫过,紧接着,是无数道破空之声由远及近。光芒闪烁,一道道身影显现出来,有驾驭飞剑的,有乘坐葫芦的,有腾云驾雾的,服饰各异,修为参差不齐,但无一例外,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疲惫、伤痕,以及此刻迸发出的、近乎虔诚的激动与希望。
他们落在白鹤眠周围,却不敢靠得太近,只是远远地、黑压压地跪倒一片,头颅深深低下。
白鹤眠被这阵仗弄得有些无措,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了那个把她吐出来的土坑边缘。
就在这时——
“嗡!”
远方天际,传来一声恢弘浩大的钟鸣。只见云雾翻涌,一座巍峨的仙门轮廓在霞光中缓缓浮现,门扉洞开,流露出比此地精纯浓郁数倍的灵气,数十道气息更为强大的身影自门内飞出,当先几位老者,身着繁复华丽的宗主、长老服饰,神情肃穆,眼神深处是无法掩饰的迫切。
他们径直飞到白鹤眠前方上空,而后按下云头,竟也毫不犹豫地率领身后众人,齐齐向着白鹤眠躬身拜下,声音洪亮,汇成一股震撼天地的声浪,回荡在群山之间:“恭迎仙子法驾,降临残界!”
“吾等乃此界苍云盟修士,泣血恳请仙子,垂怜苍生,救吾辈于水火!”
声浪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光,炙热、哀求、绝望中透着一丝微光,全都聚焦在那个刚从坑里爬出来、发梢还沾着几点泥土的少女身上。
白鹤眠站在那儿,看着眼前这乌泱泱跪倒一片的陌生修士,听着耳边那震得她有点耳鸣的山呼声,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张了张嘴,又闭上。
最终,所有纷乱的思绪,只化作了一个无声的、巨大的问号,在她脑海中疯狂盘旋。
不是,你们谁啊?
我就是睡了一觉,然后……掉坑里了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