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后,我的失眠奇迹般痊愈了。
每天凌晨四点自动醒来,记录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
直到翻看三个月前的笔记,发现一页无字天书般的怪异符号。
那些扭曲的笔画仿佛有生命,在视网膜里蠕动、重组。
“蛰龙三息,气沉渊海”——七个中文古篆突然在脑中炸开。
我鬼使神差跟着节奏呼吸,一股微弱电流窜过脊椎。
房东第三次催租的砸门声响起时,我正试着用这口气点燃一根火柴。
火柴头“嗤”地一声,蹿出微弱的蓝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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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仄的出租屋像一只被遗忘的旧鞋匣,挤在城中村“握手楼”最深的皱褶里。窗棂外,隔着一尺远的距离,就是另一栋小楼油腻的瓷砖墙壁,沾满经年累积的灰尘和可疑的褐黄色水渍。北京十二月凌晨的风,像砂纸一样打磨着窗缝,发出呜呜的尖啸,卷着零星的雪粒子,狠狠砸在玻璃上。
陈阅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带着干涸的灼烧感。
又是凌晨四点。
像被精确校对的发条。从他被那家光鲜亮丽的互联网公司“优化”掉,领回一个薄得令人心寒的补偿信封算起,第四十三天。失眠这个纠缠了他十年、像附骨之蛆的老冤家,竟也随着失业,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这种雷打不动、如同闹钟般精准的准时惊醒。
额头上还残留着梦里奔跑的余温,身上黏着一层细密的、被惊醒的冷汗。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暖气片早就成了摆设,只余一条冰冷的铁疙瘩。厚重的旧棉被捂在身上,也挡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摸索着从堆满杂物的床头柜上找到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浑浊的隔夜温水带着一股微涩的金属味滑过喉咙,没能带来多少暖意,反倒激得胃部一阵紧缩。失业带来的不只是经济压力,还有一种被剥皮抽筋般的悬浮感——一步踏空,从高速运转的轨道直接栽进了无人的荒野。
他蜷缩在冰冷的床铺上,听着风声在狭窄的窗外通道里呼啸,盘旋,吹过楼宇间悬挂的湿衣服的单调声响。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寒冷与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世界的喧嚣才裹挟着第一缕灰蒙蒙的天光,挣扎着渗进这间小屋。
陈阅掀开被子,冷空气像冰刀一样瞬间切割着皮肤。他哆嗦着,哈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凝结又消散。套上那件穿了多年、领口磨得起了毛边的抓绒外套,又裹紧一件同样厚重的旧羽绒马甲,才勉强抵御住寒意。他打开了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映亮了他布满疲惫血丝的眼睛。
桌面上有个文件夹,名字简单粗暴——《梦记》。这是他失业后唯一坚持下来的事。失眠没有了,但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却愈发清晰、繁茂,如同被强行施加了养料的藤蔓,疯狂地占据他唯一的睡眠时间。他像个尽职的守夜人,在每一个被四点惊醒的凌晨,拧开电脑,把那些混乱的碎片、模糊的影像、难以言喻的情绪,一股脑地倾倒进文档里。有时只是短短几行字:
“梦见一片巨大的灰色羽毛掉在脸上,像冰做的刀子。我在跑,但找不到任何门。”
更多时候是长篇累牍、逻辑混乱的呓语:
“青铜色的天空裂开了,流下滚烫的糖浆。一群纸折的鸟衔着钥匙在飞……钥匙是绿色的,像巨大的薄荷叶……水底有老人在唱戏,声音很闷……”
这些记录是他对抗失序人生的唯一锚点。至少,在梦里,他还在奔跑,还在寻找,还有一个荒诞但无比庞大的世界可供他的意识呼吸。
他打开名为“9月”的子文件夹。文档编号从“0901”一直到“0930”。他点开“0915”。记录很简短,似乎是一个关于“坠落”的梦:
“持续下坠。没有风。下面是铁灰色的海,没有浪花。像一块凝固的金属。”
就在这段文字下方,紧贴着一个空行的地方,突兀地存在着一片“空白”。
不,不是空白。
陈阅的手顿住了,鼠标指针悬停在那片区域。
那是一组极其复杂的几何符号。不是他认识的任何文字体系,也不是常见的数学公式。线条扭曲盘结,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锐利棱角,又隐含内敛的圆融弧度。它们像某种正在缓慢蠕动、纠缠的活物细丝,又似被强行拓印在此的、来自异度空间的冰冷烙印。它们精确地嵌入文档的字符流中,却又如此格格不入,刺眼得如同血肉上的一块丑陋烙印。
是自己梦游时写的?还是手指滑过触控板留下的无意义乱码?陈阅皱紧眉头,盯着那些符号。
他试图回忆九月十五号那天凌晨发生了什么。除了例行醒来的冰冷和麻木,似乎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伸手,用指尖去触摸屏幕上那些符号的轮廓。冰凉的屏幕毫无温度。
就在他的目光焦点完全凝聚在那些扭曲线条中心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细微的震颤感,如同微弱的电流,毫无征兆地窜过他的大脑皮层。视网膜表面瞬间掠过一片模糊的光斑,仿佛玻璃上凝结的水汽突然被擦拭干净!
那些原本无法解读、晦涩冰冷的符号线条,骤然间在他眼前疯狂地拆解、变形、重新组合!像被无形的巧匠瞬间投入火炉、淬炼、拉伸、塑形!整个过程快得超越了意识捕捉的极限,视觉神经还残留着它们扭曲舞动的幻影,意识深处却已轰然炸响七个古拙沧桑、携带着青铜回音的篆字:
蛰龙三息,气沉渊海!
这七个字,沉重如远古祭坛上敲响的铜钟之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奇特的韵律感,直接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中,清晰得如同他早已熟稔千年!
“蛰龙……三息……气沉渊海?”陈阅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梦呓般的迷茫和震惊,喃喃出声。
咚!咚!咚!咚!
沉重、粗暴、毫无节奏可言的砸门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狭小的出租屋里,震得门框扑簌簌落下灰尘,也瞬间将陈阅从那种玄妙的震撼中彻底拽了出来!
“陈阅!开门!陈阅!听见没有!”房东王建国那标志性的、带着浓重鼻音和烟酒气息的粗嗓门穿透劣质薄门板,像生锈的锯条在神经上反复拉扯。“三个月的房租!今天必须见到钱!躲?躲得了初一躲得过十五吗?再不开门老子就叫开锁的!”
心脏猛地揪紧,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现实沉重的压力如泰山般轰然砸落。上一秒还沉浸在脑中那诡异古篆的余韵里,下一秒就被催命的砸门和逼债声拉回冰冷的地狱。刚才那令人心悸的符号和脑中炸响的七个字,此刻被粗暴地塞进“房租”、“躲债”、“开锁”这些冰冷词汇的缝隙里,荒谬得像一场高烧不退的幻觉。
“王哥……王哥我在!”陈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手忙脚乱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仿佛那上面闪烁的蓝光会暴露什么秘密。他脚步虚浮地冲到门边,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狂跳的心和因为寒冷(或者说别的什么)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然后才迟疑地拧开了门锁。
门刚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廉价烟草、隔夜饭菜和焦虑汗液的气息就猛烈地涌了进来。房东王建国那张保养得不错、但此刻被怒气涨得通红的胖脸塞满了门缝。他穿着厚厚的藏青色羽绒服,领口的羊毛围巾敞着,突出的啤酒肚几乎顶到了陈阅身上。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陈阅脸上和他身后狭窄凌乱的屋内扫射。
“磨蹭什么!怕我吃了你?”王建国声音更高了,“钱呢?说好的今天!白纸黑字签的合同!你当我是大善人开粥厂呢?”
“王哥……王哥您别急,先进来坐……”陈阅侧身让开,声音发干发紧,带着他自己都厌恶的讨好和虚弱,“我……我最近在找,真的,好几家都到终面了,就这两天肯定有信儿!您再宽限几天,就几天!我保证,一拿到offer,立刻把房租补上,连利息都算上!”
“宽限?宽限?”王建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阅脸上,“我宽限你,谁宽限我?银行房贷宽限我吗?水电燃气宽限我吗?少跟我来这套!今天!就今天!拿不出钱,立刻收拾东西给我滚蛋!这破地方,有的是人抢着租!”
他肥胖的身体挤进门,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屋里唯一那把还算完好的塑料椅子上,椅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目光如刀,继续在屋内扫视,最后定格在陈阅那张堆满杂物、放着笔记本电脑的旧书桌上,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和不耐烦,仿佛在掂量那些破烂能值几个钱。
“王哥,您喝水……”陈阅手忙脚乱地拿起桌上那个豁了口的搪瓷杯,想去接点水,却发现暖水瓶是空的。他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喝什么水!少来这套虚的!”王建国烦躁地挥手,像赶苍蝇,“我告诉你陈阅,别以为装可怜就能糊弄过去!我王建国在道上混的时候……”
房东的咆哮声像持续不断的噪音污染,在狭小的空间里横冲直撞。陈阅低着头,站在屋子中央,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和屈辱,胃部因为紧张和饥饿而阵阵抽搐。房东的每一句斥责,每一个字眼,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和绝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瞬间,他混乱的大脑深处,那七个刚刚烙印下的古篆字,却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般,顽强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蛰龙三息,气沉渊海。
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像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本能地寻找出路。在房东唾沫横飞的咆哮声中,在那种几乎要将人碾碎的屈辱和压力下,陈阅几乎是出于一种绝望的自救本能,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按照那七个字所蕴含的奇异节奏,开始调整自己的呼吸。
吸气,极其悠长、缓慢、深沉,仿佛要将整个胸腔乃至小腹都彻底填满,一直沉到那看不见的“渊海”深处。屏息,时间仿佛被拉长,身体在无声的指令下进入一种奇异的凝定状态。呼气,绵长、细密、均匀,如同抽丝剥茧,将体内所有的浊气、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恐惧,一丝丝、一缕缕地排解出去。
一次。胸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像沉睡的种子被惊动。
房东的咆哮声依旧刺耳,但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薄膜隔开,音量被调低了少许。那种几乎要将他心脏捏碎的窒息感,也奇异地松动了一丝缝隙。
两次。那股微弱的“动”感清晰了一分,像一条极细极韧的丝线,从丹田(他模糊感觉到的位置)悄然探出,沿着脊椎内侧极其缓慢地向上游走了一小段。冰冷的指尖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王建国还在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手指几乎戳到陈阅的鼻尖:“……年纪轻轻不学好!眼高手低!你以为现在工作那么好找?我告诉你……”
陈阅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那双磨得发白的旧运动鞋鞋尖上。他全部的意志力都集中在控制那三次呼吸上。外界的声音、房东那张愤怒变形的脸,都开始变得有些模糊、遥远。他像一只受惊的蜗牛,把自己所有的感官都缩回了壳里,只留下那微弱却执拗的呼吸节奏。
第三次悠长的吸气完成,屏息,凝定。然后,是更加绵长、更加彻底的呼气。
就在这第三次呼气进行到一半的时候——
嗡!
一股极其微弱的、但无比清晰的灼热感,毫无预兆地在他小腹深处某个点(或许就是所谓的“丹田”?)猛然爆发!仿佛一根火柴在绝对黑暗的虚空中被瞬间擦亮!
这感觉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强烈,瞬间席卷了他所有的感知!它像一道微小的电流脉冲,又像一簇微弱却真实燃烧的火苗,骤然点亮了他因寒冷和绝望而麻木的躯壳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