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5年冬月,新民府的雪下得又密又急。一夜过后,青石板路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踩上去咯吱作响;街道两旁的屋檐下,垂着尺把长的冰凌,阳光一照,晶莹剔透得像串在檐角的水晶,却也透着刺骨的寒。
清晨的早市倒热闹,冒着热气的豆腐脑摊前围满了人,卖糖炒栗子的小贩吆喝着“热乎的栗子哟”,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赵春桂裹着厚厚的棉袄,领口围着素色围巾,手里提着竹篮,在人群中慢慢穿行。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咳嗽时会下意识按住胸口——近来身子越发弱了,可想着家里的学良和首芳还等着吃新鲜蔬菜,还是撑着出门了。
“老板娘,这萝卜新鲜不?”她走到一个菜摊前,声音温和,眼角的皱纹里带着笑意。摊主连忙应着:“赵夫人您放心,刚从地里拔的,脆着呢!”正挑着菜,身后一阵细碎的响动吸引了她的注意。
转头望去,街角的避风处,缩着个瘦小的身影。那孩子看着不过三四岁,穿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破洞处露出发红的皮肤,冻得瑟瑟发抖。他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包,小脸蛋冻得青紫,却睁着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来往的人——那眼神不像孩童,倒像只在寒风中挣扎求生的小兽,透着与年龄不符的倔强。
赵春桂的心猛地一揪。她想起家里的学良,这会子该正围着火炉烤地瓜,穿着厚实的棉袄,哪受过这样的罪?她放缓脚步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孩子,你冷不?怎么不多穿件衣服?”
那孩子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霜花。他打量着赵春桂,眼神里先是惊讶,随即又沉了下去,声音细弱却清晰:“我没有多余的衣服。”
“那你爹娘呢?”赵春桂又问。孩子抿紧嘴唇,摇了摇头,没再说话。赵春桂心里更疼了,她伸出手,想摸摸孩子的头,却被他猛地往后一躲。
“你别过来!”孩子攥紧布包,往后退了两步,“谁知道你是不是人贩子?”
赵春桂的手僵在半空,眼眶微微发热。她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心里竟藏着这么重的防备。她轻轻叹了口气,蹲下身,与孩子平视:“阿姨不是坏人,你看,我就是来买些菜回家给孩子做饭的。”她指了指手里的竹篮,“我家也有两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要是看到你这样,肯定也会心疼的。”
孩子的眼神松动了些,却还是没靠近。赵春桂见状,从篮里拿出刚买的热包子,又解下脖子上的围巾——那围巾是羊毛的,还算厚实,她轻轻递过去:“这包子还热着,你先吃;围巾你戴着,能挡点风。”
孩子盯着包子,喉结动了动,显然是饿坏了。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伸出手,接过包子和围巾。围巾刚碰到脖子,暖意就顺着皮肤蔓延开,他咬了一大口包子,烫得直呼气,却舍不得停下。
“谢谢阿姨。”吃完包子,他小声说,却还是摇头,“但我不能跟你走,我得自己找吃的。”
赵春桂点点头,没再勉强,只是从兜里掏出张纸条,写上自家的地址,递给孩子:“要是你实在冷得受不了,或者饿了,就按着这个地址来找我。”说完,她又叮嘱了几句,才提着菜篮慢慢离开。走了几步回头,那孩子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纸条,望着她的方向。
回到家时,首芳正趴在桌上写毛笔字,学良则在院子里堆雪人。看到母亲回来,姐弟俩都围了上来。“娘,您怎么去了这么久?”首芳接过竹篮,忍不住抱怨,“我和弟弟都等饿了。”
赵春桂坐下喝了口热茶,咳嗽了几声,才把早市上遇到那孩子的事说了。“那孩子跟学良一般大,却穿着单衣,三天没正经吃饭了,就靠捡别人剩下的馒头过活。”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声音有些发颤,“这雪又下起来了,不知道他今晚在哪儿躲着。”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细得像雪花落在门上。“这么晚了,谁会来啊?”学良跑过去开门,刚拉开一条缝,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站在雪地里——正是早上那个孩子。
他还穿着那件单衣,外面裹着赵春桂给的围巾,手里紧紧抓着布包,小脸冻得通红,却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门内。“阿姨,我……我能进来吗?”他的声音有些抖,却带着一股执拗的坚定。
赵春桂连忙走过去,把孩子拉进屋里,关上大门挡住寒风:“快进来暖和暖和,冻坏了吧?”首芳也赶紧去拿棉袄,学良则好奇地围着孩子转,问东问西。
“我叫洛尘。”孩子小声说,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些,多了些怯意。
“我叫张学良,你叫我六子就行!”学良拍着胸脯,一口东北话脆生生的,“我姐叫张首芳,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赵春桂拉着洛尘坐在火炉旁,让他把手放在炉边取暖。首芳拿来学良的棉袄,给洛尘穿上,又端来热水让他洗脸。洗去脸上的污垢,洛尘露出清秀的眉眼,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晚饭时,洛尘看着桌上的玉米饼和炖菜,却没动筷子。赵春桂看出他的局促,拿起一张饼递到他手里:“快吃吧,都是自家饭,别客气。”洛尘这才狼吞虎咽起来,仿佛要把这些年没吃饱的饭都补回来。
“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学良看得目瞪口呆。洛尘嘴里塞满饼,含糊地说:“三天……就吃了半个冷馒头。”
赵春桂听得心疼,摸了摸洛尘的头,轻声说:“孩子,以后你就跟我们过吧,做我的儿子,好不好?”
洛尘手里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桌上。他抬起头,看着赵春桂温和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点头的首芳和学良,突然站起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姨,您的大恩大德,洛尘记一辈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格外坚定,“从今往后,您就是我的娘,我一定好好孝敬您,为您做牛做马!”
赵春桂连忙把他扶起来,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自己也红了眼眶:“傻孩子,说什么做牛做马,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你。”
学良凑过来,拍了拍洛尘的肩膀:“以后我罩着你,谁要是欺负你,就跟我说!”首芳也笑着递过一块糖:“以后咱们一起读书,一起玩,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火炉却烧得正旺,暖光映在四个人的脸上,满是温馨。洛尘看着眼前的一家人,心里那片冰封的角落,终于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融化了——他知道,从这个雪夜开始,他再也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