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暮春,杭州剧团的后台飘着脂粉香,妆镜映着盏盏煤油灯,晕红了绢花的边角。林婉坐在镜前勾花旦眉,凤簪斜插白玉钗,她曾是杭州小有名气的越剧旦角,父亲在世时,她的《红楼梦》葬花引得台下满堂彩,如今却只能辗转小剧团,一唱便是半月,戏服的衬里洗得发旧,台口的追光灯也总在关键时候暗哑。
戏院里的锣鼓敲得急,她却没了当年的模样。
“婉丫头,今晚的《红楼梦》葬花,台下有我们的老戏迷来看,要是这出演得不好,我们这小剧团怕是撑不过月末。”班主拍着她的肩,语气里满是无奈。她既是剧团的台柱,也是师父陈妙树的徒弟,陈妙树原在林氏剧院当角,后来地震临头,林老先生离世,林氏一族从此败落,陈妙树便自立了个小剧团,将她收在门下。每天彩排,陈妙树总盯着她,念着当年林剧院的旧情,让她好好担起这旦角。陈妙树对她的戏路知根知底,凑到她耳边说:“婉白的旦角,情要唱到心坎。”林婉点点头,指尖抚过戏服水袖的纹络,金线缠缠,却从袖角滑落,正用顶针把碎珠缝到戏服的彩鬓上,针脚要凑到窗边才亮。
突然,头顶的追光灯“哐当”晃了晃,大灯的铁钩断了半根,灯泡悬在半空似要坠落。林婉刚想起身去扶,就被陈妙树按住:“别去!我叫了国营维修厂的王大海师傅,厂里的很多东西都是他维修的。”
不过一刻钟,布帘被人从外掀开,来人穿着靛蓝色工装,不掖裤腰,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手腕,肩上挎着国营机械厂的白漆挎包。王大海踩着木梯往上爬,动作利落得很,手快脚快地拧了两三下,把锈迹的铁线给拆下来。林婉站在木梯下,看着他佝偻的背,露出了一截安全带,忽然想起父亲曾说,全国最好的是国营的手,握着最涩的力气。
没等铁线落地,地就突然晃起来,木梯猛地倾斜,王大海下意识地扶住梯架,却见林婉还愣在原地,大喊:“快躲开!”他舍了身从木梯上下来,一把扣住林婉的胳膊,将她往墙角拉,往后扯。紧接着,头顶的横梁咔嚓震裂,石砾往林婉方才站着的地方不断滚落,碎了满地。
余震停后,后台乱作一团,林婉的戏服被划了道口子,王大海工装的后背被磨破,还渗了血,他顾不上疼,先扶了林婉:“有没有撞到哪儿?”林婉摇摇头,看着他渗血的伤口,忽然红了眼——自父亲走后,还没人这般护着她。
不知不觉,陈妙树走进来,看了眼狼藉的后台,叹了口气,开口说:“我和安置办说好了,你和你母亲先搬去厂家属院,我和你师母的那间,也够有个照应。”林婉心里一暖,她自拜师后,陈妙树待她如亲女,这份恩情,她记了多年。
搬去家属院那天,林婉把凤簪放在妆匣里,就听门外传来声音,开门一看竟是王大海,他手里拎着袋新米,笑着说:“我娘在乡下,我一个人住隔壁,往后有重活,比如修灯,你尽管找我。”
傍晚时分,李大娘端着红豆粥来,她是陈妙树的妻子,看着王大海帮林婉修窗的模样,凑到林婉耳边笑:“这个伙子是维修厂的骨干,去年还拿了‘先进工作者’,人实诚得很。”林婉低头搅着红豆汤,耳根悄悄红了
夜里,林婉正在灯下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想着这所戏的人要互相帮助才心暖。
刚吹灯,林婉听见敲门声,走出去看是王大海,还没说话,他先递进来暖壶:“今天天寒。”
林婉轻声应下,看着他回了房,便转身端了一青瓷碗的红豆汤,敲了敲王大海的门。红豆汤的甜香飘在空气里,王大海接过瓷碗,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谢谢,怎么还不睡?”
“反正也睡不着,也就想起来看看你屋里还没灭灯,也就过来给你送碗汤,谢你白天救了我。”两人站在门边,没有再多说,却都觉得,屋中的火光烘得——震后的日子虽然难捱,可互相扶着,帮着,就像越剧里唱的柳暗花明一般,总有路走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