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展老爹没了。本来就年老体弱,偏偏又受了家破国亡的惊。
二十多岁的明善守在老父亲的病榻前,握着一双冰凉的老手不说话。
展老爹也没有什么遗言交代,家里没剩下多少钱,只一间老旧宅子,也没剩下什么人,明善不到十岁时娘亲病逝,唯一有个打下手的小厮也因为几个月领不到工钱走人了,所以展家最值钱的,就是明善了。
“你能……照顾自己吧?”展老爹快闭眼前,气息微弱地问。
“大门的锁都是我修好的。”明善的脸在烛光里挤出笑来。
展老爹居然也笑出来,病糊涂了,总以为儿子还是那个奶声奶气的小娃儿,他可有本事了,上房揭瓦,下河捉鱼,什么都干过。
“等你有孩子了……还是要让他多学术法。”展老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他把老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些,这样才能阻止他心里的话冒出来……但他不敢说,怕父亲死得更快。
三更天时,展老爹走完了他的一生。
他还是有点难过的,毕竟展老爹在它几乎无限的生命里不间断地出现了十三年。
明善从父亲闭眼到下葬,双目无神,在坟前烧纸时,他看着明善把从小到大背过的咒语从头到尾背了一遍,从天亮背到下一个天亮,然后才拖着发麻的腿离开。
……
四分五裂的天下没有任何改善,人们大概已经习惯了战火绵延的岁月,今天的皇帝明天的刀下鬼也不再是稀奇事了,盛年时积下的大好江山,毁起来委实容易得很,都说乱世出英雄,可英雄太少凡人太多,称霸天下的豪情壮志掩埋在求活下去的平凡愿望里,埋得太深,能否得见天日,无人知晓。
明善没有骗展老爹,他能照顾自己,再乱的世道他都好手好脚地过来了,帮人抄过书,也跟账房先生学过算账,还在瓷器铺里打过下手,做得最久的工作是在乡下帮人种地,顺便帮不识字的乡民们写信读信,七七八八赚回来的钱基本够吃饱,有时还有结余可以存起来。
二十多岁的明善不但长高许多,眉目也周正起来,虽说不上英俊,难得他为人开朗爱笑,总一脸不知愁滋味的模样,多少也是讨人喜欢的。常到村东头的小河边洗衣裳的翠儿姑娘就是特别喜欢他的一个,他教她将村子里一种不知名的野草捣碎取汁后加到水里,洗出来的衣裳又干净又不褪色,还在她闲下来时拿石子儿在地上教她写字,不知不觉间翠儿居然成了村子里识字最多的人。他把自己在外头的种种经历讲给她听,经常把她逗得哈哈大笑。每当村子里有什么节庆活动,翠儿总是第一个通知他,中秋端午元宵节,他们越来越习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光,捧着炒熟的放了一丁点盐巴的豆子当零食,坐在田埂上讨论月亮上有没有嫦娥,偷偷在大半夜爬到野山山顶,像一对傻子一样在嗖嗖的冷风里坐等日出,有时他也会嘲笑翠儿的手工太差,给他做的鞋子居然左右脚不一样大。
总之,明善觉得未来的生活里可能要多一个人了,现在就是要尽量赚更多的钱,才好正式向翠儿家提亲。
他也祝贺他们,祝他们长长久久。
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日子可真是让人高兴。
半年后,翠儿出嫁了,新郎是另一个镇子上殷实人家的儿子。
婚事定下来前,翠儿曾哭着来找明善,说不想嫁,要他快去家里提亲。
明善数了数自己攒的钱,其实都不用数,太少了。
他还是去了翠儿家,钱不够胆量凑,他真心喜欢翠儿,那是他接近三十年的生命里第一次产生了要把余生交托出去的冲动。
但是,胆量跟冲动在一大堆丰厚的聘礼面前一败涂地,不管他的表达如何情真意切,结果还是被翠儿妈拿扫把打了出去,边打边骂:“你个外乡人连养活自己都勉强还敢连累我闺女?她爹做生意赔了钱要债的天天来你能帮我们还还是帮我们去死?再敢来找翠儿老娘打死你!”
屋子里,翠儿爹黑着一张脸,咳嗽得厉害。
翠儿一开始还哭着争辩,甚至指责父亲根本就不该在这种时局下学人做买卖,母亲骂她不孝,她又急又气说不出话来,直到父亲咳出来一口血后,一家人的互相攻击才停止,然后老老少少抱头痛哭。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这家人,但好像刚刚挨打的人明明是他,谁来安慰他呢?
没有人。
他悄悄离开了翠儿家。
翠儿好几天没出现,他也没有去找她。
又过了几日,翠儿红着眼睛站在他面前,那时已近傍晚,寒气很重,人站在外头从头到脚都找不到半点温度。
光秃秃的土墙外,两人相顾无言,翠儿都不敢看他,低着头。
北风嚣张,所见之处只得他们两个活物,世界在此刻寻不到生机似的。
“以后就好好过日子。”他不需要她说话,答案早在心里,只从怀里取出老早准备好的东西,那是翠儿从前做给他的荷包,上头的鸳鸯绣得像鸭子,他塞给她,“也不知买点什么当贺礼,你自己揣着,看上喜欢的自己买。”
翠儿的手僵硬地像木头,把荷包推给他,使劲摇头。
他不收,又推回去:“能嫁得好是好事。天冷,快回去吧。”
翠儿的眼泪越流越厉害,哽咽着想说什么,但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不用道歉,也没有怨恨,他摸了摸她的脑袋,送她到这条路的分叉口,只能送到这里了,以后的路,她要跟另一个人走了。
他微笑着冲她挥手,目送她离开。
翠儿出嫁后不久,明善带着他离开了这里。
老家是回不去的,祖屋在战火里烧了一大半,现在估计全塌了吧,当初出来谋生,还想着等攒够了钱的时候说不定天下也太平了,那时便能回去把家重新修起来,娶妻生子,然后教孩子读书识字。
可是折腾了这么些年,修房子的钱远远不够,天下也没有太平,并且越来越不太平。
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唯有年龄的增长不费吹灰之力。
从展明善走到另一个老展的过程里,他还去参过军打过仗,军队里起码能吃上饱饭,可是他不敢杀人,刀比符纸重太多,总拿不稳,而且战场太难看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血,那么多离开身体的四肢,死的伤的堆叠在一起,人命在其中轻贱得连一张废纸都不如。终于有一天,他跑了,倒也不是怕死,就觉得自己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再提不起力气。跑的时候还带着个受了伤的小兄弟,才十来岁,看到血还会吓哭的那种孩子,一路上担惊受怕地躲藏,实在没饭吃的时候他趁夜去别人家的果园里摘果子,末了却不愿当小偷,留了字据说借了多少果子以后必定偿还,并且留下了自己的大名。活下来不容易,小伤兵懂事,中途好几次都让他不要管自己了,他也动摇过几次,带着一个伤兵逃难实在是难,但最终他每次都说行我再送你走一段就走,却总是送了一段又一段,多走一段离小伤兵的老家就能近一段。小伤兵说家中尚有母亲与妹妹,村子周围的山上四季常绿,花果遍地,还能抓到肥壮的野兔,自己做梦都想回去。他听得很欣慰,甚至觉得那不只是小伤兵想回的家,也是他想去的地方。
可惜最终的结果,是他们谁都没能去到那梦里的家乡。
小伤兵死在了路上,临终前糊里糊涂地喊娘我要穿新衣裳。
战场是再也不会上了,虽然老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他还是偷偷回去了,数年不见,等待修复的祖宅连最后一面墙都垮了,曾经还算热闹的小城里荒草丛生,能走的人都走了,剩下的老弱妇孺为了一小袋米的归属争吵不休。
他在破败的家门口坐了整夜,翌日清晨离开了小城,走时只带走了大门上的一把铜锁,那是他向临终前的父亲证明自己可以照顾自己的证据。
“千千……”他微微闭着眼,低声唤着他的名字。
“这呢,”他答,“你别伤心了,没有运气,还有力气嘛,既答应了亲爹要照顾好自己,哪能食言。”
他去了人多的大城市,除了偷抢拐骗不做,什么都做过。乱世谋生虽然辛苦,好歹攒下了一些钱,学人做些小买卖,明明是做好了完全的分析与准备,却赔本赔得一塌糊涂。有人说做生意要讲眼光讲运气,他便总想着是不是自己年幼时的光芒已然用尽了一生的运气,然后笑指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一定是的!接受这个事实吧!
一晃又是十多年,四分五裂的天下战火更盛,仿佛烧到了一个极致,波谲云诡的局面只等一个命定的人物挥刀决断。
而他已经过了四十岁,是个彻底的中年人了,照镜子时常会发现几根白发在鬓边乱飘。
他早已不再执着于有一个固定的居所,天下不定,走到哪里都不定。
那天是年三十,他从破庙里出来往市集去时,从河里救了个失足落水的小娃娃,孩子年幼说不清父母住处,天寒地冻的,他只好将孩子抱回破庙,生了火取暖。哪知人在庙中,祸从天降,一群乡民不知怀着怎样的误会冲进来,里头的一名妇人一把抢过孩子大哭起来,那孩子也抱着妇人喊娘亲,他这要开口,其他人不由分说围上来将他打了一顿,边打边骂拐子不得好死,还有人说要拉他去见官。
拐子?他心头哭笑不得,但怎么解释都无用,拳脚一点不客气地落到他身上。
最后还是孩子母亲喊了住手,说既然孩子找到了,打一顿撵走就算了,无畏多生事端。
然后他就被几条汉子架起来扔出了破庙,警告他马上离开他们的地界,再敢来村里拐孩子就真的打死他。
他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擦掉嘴角的血迹,看着那群人远去的背影叹了口气,无辜道:“我真不是拐子啊,你们怎么就不听呢。”
旁边一棵枯树上,一只鸟儿正假装若无其事地梳理着黑如墨汁的翎毛。不错,是他,他算准了明善不会无缘无故看树上的鸟。
真是个糟糕的大年三十呢。
他确实不敢再往那群人去的方向走了,惜命。
一瘸一拐地走到市集上,他进了一间小店,要了一壶酒,一小碟卤肉。
天黑前的市集还是热闹的,过年嘛,此地临近洛阳,人口比别处都多些,店铺民居的门窗上都贴了大红喜庆的春字与各式窗花,穿着新衣的孩童们在街头蹦跳欢叫,忙碌了一年的人们终于找到可以放下重担稍微喘息的一天,大多数人都携妻带子忙着往家中去,小店里的客人只他一个,店小二时不时来提醒一声今日会提前打烊。
入夜,他抱着没有喝完的酒跟省着吃还没吃完的卤肉,走在四下无人的街头,远远近近传来的都是鞭炮与烟火的动静。
他举起酒杯,笑嘻嘻地对自己说:“恭喜发财。”
他仍旧蹲在树枝上,打了个呵欠。
他边走边喝,每次一小口,奈何酒量太差,还是醉了。
迷迷糊糊中他只见到前头有一处灯火,踉踉跄跄过去,才发觉又是一座小庙,不过不破烂,还有幽幽的香火气。
他坐到门槛上,把最后几口酒倒进嘴里。
酒壶骨碌碌滚落到一旁,他也歪过身子靠在庙门上。
“四十岁了啊……连个跟我说新春大吉的人都没有……哈哈……”彻底醉过去前,他口齿不清地说。
他落到地上,仰头看着这个陪了他四十年的男人,突然不屑地哼了一声:“不就是一句新春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