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你走了一个月，就带了这个回来？”
少年稚气的脸在光影之间晃动，眼睛很亮，像一年里只有一半时间会露面的太阳，光彩但不夺目，无端端让看见的家伙觉得，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必没有一颗犀利凶暴的心。
声音也好听，脆生生的。
“傻娃娃，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的好东西呀！”
罩住所有的麻袋被小心翼翼抽离，他终于完全暴露在暖黄的灯光下，因为头上贴着一道符，所以他动不了，也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对父子伏在桌子上，撑着下巴与自己四目相对。
房间里摆满了奇奇怪怪的东西，除了一摞摞都搁出灰来的黄纸，案台上还胡乱放着一圈绕得乱七八糟的红线，红线上还缀着脏兮兮的铜铃铛，香炉怕是几百年没有倒过了，香灰积成了一座小山，三根烧得长短不一的香歪歪斜斜地插在那里，面前供的也不是哪个神仙的塑像，只是一个普通的木牌，里头嵌了一张红纸，纸上粗笔重墨写了一个“神”字。
他听说过，对神兽最不友好的便是世间的术士们，他们钻研奇术，走遍名山大川，寻找一切可以帮助他们得道成仙斩妖除魔的工具，奇花异草，怪兽灵禽，甚至包括神兽，一旦被捉住，几乎都没有好结局，要么变成丹药，要么变成任由驱使的傀儡法器。
所以，算自己运气不好？明明北冥幽海荒无人烟，但还是被这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找到。他听别处路过的妖兽们不止一次说起，能不离开幽泉就别离开，外头啊，人多，人多的地方危险就多，没点本事的小崽子一不小心就会被捉去当下酒菜，反正啊，人类可凶了。
他其实没怎么想过离开北冥幽海，因为不认识路，胆子也小，最关键的是体力也很差，稍许多飞几步，脚下便同踩了棉花似的，得休息许久才能恢复过来。如此自顾不暇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好多个春去秋来才好转。
可如今回想，还不如虚弱如从前呢，若是从前，他断没有走过石滩的脚力，也就不会发现从陡坡上跌落下来伤了腿的男人，更不会把能止血止痛的草药扔给他，若以上都没有发生，它现在还好端端地在水边打瞌睡混日子。
那些妖兽们说得不错，人真的好危险，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到那个男人，可仅仅几天后，他就遇到了，还被捉了，一张突然贴到他脑门上的黄纸，然后便是铺天盖地下来的大麻袋。
反正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北冥幽海，他其实远远就看见了那个男人，虽不知他如何找来了这里，也不知他来干吗，他知道的是，一定不能让这个人发现自己！但是，他明明记得自己若无其事地像普通鸟儿一样梳毛，怎的还是被那个人一击即中……
现在就觉得头好晕，麻袋里空气不怎么好，一路上还特别颠簸。
那么，现在这个地方究竟是哪里？
少年上下左右打量了他许久，却有些失望：“阿爹啊，这算啥好东西呀，不就是一只小黑鸟吗？”
“你知道个屁。”中年男人拍一下少年的脑袋，“让阿爹给你开开眼。”
少年摸着脑袋，撇撇嘴站到一旁，且看他爹如何给他开眼。
男人转身从神案上取了一截红线过来，小心地将他圈在其中，又捏诀对着红线念了几句咒语，随后扭头对儿子一笑：“小子，看清楚了。”
话音未落，他唰一下揭走了他头上的符纸。
父子二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石破天惊的一刻。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阿爹……好像……还是一只鸟呀？！”
男人揉揉眼睛，又戳了戳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他，终于确定了那还是一只鸟。
“这……”男人皱起眉头，又用力戳了戳他，“喂喂！睡着啦？”
一动不动，再戳，还是不动，继续戳，就是不动。
少年看向父亲的目光终于转向了不信任与失望，并透出一丝“我老早就知道会这样”的意思。似乎这个当爹的也不是第一回干这种乌龙事了。
男人挠头，又用力咳嗽几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什么都可以丢，但怎能在儿子面前丢了面子……他皱眉，眼珠一转，突然从腰间摸出一个火折子，在他前晃了晃，点燃，凑近它：“再跟我装死，就烧死你！”
呀，火！！那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了！他亲眼见过北冥幽海边的几次火灾，天上一个炸雷下来，便有树木或者别的东西遭殃，成了一堆焦炭。
“不要烧我！”他一声尖叫，白雾顿起，再看红线之内，只蹲着个瑟瑟发抖的小娃娃，身量不过尺余，赤身露体，纯黑色的头发又长又乱，皮肤十分粗糙，看不出性别，瘦瘦小小的一只。
少年张大了嘴，从震惊到惊喜，猛地抓住父亲的胳膊：“阿爹你真的捉到神兽了呀！”
男人灭了火折子，洋洋自得道：“那是当然！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可是名震天下的……”
“好啦好啦，知道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是很厉害的大天师，你说过几百次了。”少年赶紧打断父亲的想当年，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眼前的小人身上，“这到底是啥呀？怎的从一只鸟变作了小娃娃？”说着说着忍不住拿手指去碰他的脑袋，他吓得往后一缩，身子碰到红线，又是哎呀一声，像被针扎到似的往前一蹿，揉着后背委委屈屈地瘪起嘴。
原来一条红线就能困住他，人类真的很凶恶啊。
“这神兽叫墨鹏，得了天地造化生在北冥幽海，长成之后便惊天动地。”男人兴奋地说，“这可是难得的稀罕物，你爷爷都不曾有缘一见哪。”
“稀罕在哪里？”少年不解，“这跟书上画的那些了不得的神兽也不像嘛，胆子还这么小。”
“取火焚之，可得雨。”男人刮了一下儿子的鼻子，“你也知道光求雨这一个本事，天下有多少术士真能做到，大多不过欺瞒世人的障眼法罢了。”
少年听了，看着红线中的小东西，到底年纪小，眼中藏不住情绪，当即不忍心起来：“阿爹，你是说，你要将它烧死？”
“这只墨鹏年岁虽不足，但少说能祈十场雨。”男人没有留意到儿子的变化，兀自盘算起来，“哪怕一场雨，也足够堵上那帮王八蛋们的嘴。”
少年垂头，眉目间瞬时没了之前的惊喜。
他不是很明白父子俩的对话，但就这么在他们面前发抖也是尴尬，总得做点什么吧，他稍微朝红线那头挪了挪，小声问：“你的伤好了吗？”
男人一愣，少年也一愣。
“阿爹你受伤了？”
“啊……是的，去寻这鸟时不小心从陡坡上滑下去伤了脚。”男人有些尴尬，旋即却得意起来，“你是不知道，亏得这鸟叼了治伤的翡姜草给我，我之后才有机会循着翡姜草的味道寻到这妖怪。你爹的嗅觉多厉害你是知道的，翡姜草的味道又十分独特，所以哪怕它只是摸了一下，哪怕过上几个月，我也能循着味道确定他的位置。算因祸得福呢！”
哦，原来自己是这样被发现的……早知当初就不管他了，唉。
少年皱眉：“他见你受伤，给你送药，你却要烧死他？”
男人眨了眨眼，搓手，欲言又止了许久才说：“飞禽走兽的命，不就该这样？”
不知被哪个字戳中了情绪，少年突然转身挡在桌子前：“阿爹，我不同意。”
“不同意啥？”
“不同意你杀掉他。”
“他只是一只鸟，畜牲。”
“他帮过你。”
“帮过我他也还是一个畜牲。”
“你不对！”
“你才不对！小小年纪啥都不会，就学会跟你爹顶嘴？”
“讨厌你！阿娘就不会这样！”
“讨厌就滚，滚去睡觉！”
他看得好奇怪，之前还那么开心的两个人，怎的突然说生气就生气了，大的那个不管他了，自己蹲到一旁的小桌前喝起酒来，小的那个也不管他了，气哼哼地冲进里屋再不出来。
他坐在桌子上，困于一圈红线之中，莫名其妙地围观了一对父子的小冲突，然后，居然还是有倦意，他打了个呵欠，变回小鸟，趴下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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