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长公主沈知意大婚那日,整个京城都浸在漫天的红绸与细雪里。
朱雀长街两侧的积雪早被宫人清扫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平整的青石砖,此刻却铺上了厚厚的红毡毯,从巍峨的公主府门前一路延伸至长街尽头的太傅顾府。两府门前的石狮子颈上都系了崭新的红绸花,在冬日稀薄的日光下,红得几乎要灼伤人眼。
街上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踮着脚尖、伸长脖颈,只为一睹这“大雍开国以来最煊赫婚事”的风采。可不是么?新娘是帝后嫡出的靖安长公主,圣上心尖上的明珠;新郎是弱冠拜相、清贵无双的顾家嫡子顾砚清。这桩婚事,早在半年前赐婚圣旨下达时,就成了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口中“天作之合”的范本。
“来了来了!”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只见长街尽头,一支极尽奢华的仪仗缓缓行来。最前方是十六对提着鎏金香炉的宫婢,炉内燃着御赐的龙涎香,香气混着雪后的清冽,弥散开来;紧随其后的是手持彩幡、羽扇的仪仗队,再往后,才是那顶由八匹纯白骏马并辔齐驱的九凤銮驾。
銮驾四角垂着金线绣百鸟朝凤图的帷幔,缀以明珠、玛瑙,即便在冬日阴沉的天空下,依旧流光溢彩。驾前有御前侍卫开道,驾后有捧着嫁妆箱笼的宫人队伍蜿蜒如龙——那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每一抬都沉甸甸、满当当,据说光是压箱的银票地契,就够寻常百姓家吃用十辈子。
街道两侧的惊叹声、艳羡声如潮水般起伏。
“瞧瞧,这才是真正的天家气派!”
“顾家公子好福气啊,尚了这般尊贵的公主……”
“什么尚公主?你没听说么,这婚事是圣上亲自向顾家提的,顾相起初还不甚情愿呢!”
“嘘!妄议皇家,你不要命了!”
细碎的议论声被淹没在更响亮的礼乐与爆竹声中。銮驾所过之处,早有宫人向两侧抛洒系着红绳的银锞子、铜钱,引得百姓争相哄抢,气氛热烈到了极点。
銮驾内,沈知意端坐着,嫁衣的厚重与繁复几乎要将她压进锦垫里。
九尾凤冠的重量让她必须时刻挺直脖颈,额前垂下的珍珠流苏微微晃动,隔绝了外界大部分视线,也让她得以在这方寸之地维持一丝松弛。她轻轻吸了口气,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捻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玉佩成色寻常,唯独边缘刻着极细微、近乎难以辨认的卷草纹。
那是“夜枭”最高级别密令的纹样。
夜枭,京城最深、最利的影子,是她十五岁及笄那年,用母后留下的最后一批暗桩为根基,一点一滴培植起来的情报网。三年来,这张网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京城的各个角落,朝堂动向、百官阴私、边关军情……最终都会变成几行小字,经由无数双看不见的手,送到她的案头。
父皇知道她有些小聪明,母后家族留下的人脉也由她接手了一些,但绝不会想到,他眼中那个“虽有些骄纵却心思单纯”的爱女,已然是这张暗网真正的主人。
“殿下,”贴身大宫女拂云的声音隔着帷幔传来,压得极低,“顾府将至,该准备降辇了。”
沈知意“嗯”了一声,指尖松开玉佩,缓缓挺直了本就笔挺的脊背。
她能感觉到銮驾的速度慢了下来,外间喧闹的礼乐声愈发清晰响亮,夹杂着顾府门前迎亲众人的唱贺。顾家是百年清贵世家,规矩礼仪比皇家更严谨三分,今日这迎亲的场面,怕是比父皇祭天时也差不离了。
果然,銮驾停稳,帷幔被轻轻掀开一角。
凛冽的寒气混着更浓郁的檀香、爆竹烟味涌进来。一只骨节分明、修长白皙的手伸到了驾前,稳稳地停在恰当的高度,等着搀扶她。
是顾砚清的手。
沈知意垂眸,将手搭了上去。触感微凉,但很稳,带着一种内敛的力量感。
她借着他的力道,缓步走下銮驾。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透过缝隙,她看见顾砚清就立在一步之遥。
他穿着与她同色的大红喜服,金线绣着仙鹤祥云,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如松竹。面如冠玉,眉目清朗,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站在那片灼目的红色与宾客热切的目光中,依旧给人一种月朗风清、不染尘埃的错觉。
“殿下。”他开口,声音清润悦耳,如玉石相击。
沈知意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由他牵引着,踏上铺满红毡的台阶,迈过顾府那道极高的朱漆门槛。掌心相贴处,那点微凉似乎渐渐染上了温度。
接下来的仪式繁复冗长,却不容丝毫差错。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礼。每一次躬身,每一次起身,她都能感觉到身旁顾砚清动作的精准与从容,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礼官的唱喏声高亢悠长,宾客的贺喜声此起彼伏,满堂的红烛燃得正旺,将人的影子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拉扯得有些模糊。
沈知意全程维持着无可挑剔的端庄仪态,只是在那“夫妻对拜”的瞬间,透过晃动的珠帘,她瞥见顾砚清低垂的眼睫下,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不是欣喜,不是激动,倒像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礼成,送入洞房。
喧嚣被厚重的门扉隔绝在外,天地间仿佛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龙凤喜烛燃烧时细碎的“噼啪”声。
新房里暖意融融,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角落里鎏金熏笼吐着淡淡的苏合香。合卺酒用碧玉盏盛着,摆在紫檀木描金漆盘里,酒液澄澈。喜娘领着宫人说了一长串吉祥话,得了厚厚的赏封,终于带着所有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上。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知意依旧端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喜床上,红盖头遮住了视线,也给了她最后一点整理思绪的空间。她能感觉到顾砚清的存在,他就站在不远处,没有立刻动作,似乎在端详,又似乎在等待。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被拉得粘稠而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沉稳的脚步声才响起,不疾不徐,一步步靠近。最终停在她身前一步之遥。
镶玉的乌木秤杆探入盖头下方,带着一丝清冽的冷梅香气——那是顾砚清身上惯有的味道。秤杆微凉,轻轻向上一挑——
满目红光褪去,明亮的烛火涌入眼中。
沈知意抬起眼眸。
顾砚清就站在她面前,手里还握着那杆喜秤。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衬得他眉目愈发深邃。他看着她,唇边那抹温润的笑意仍在,只是眼底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和煦,而像平静湖面下潜藏的漩涡。
“殿下。”他又唤了一声,这次尾音微微上扬,带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沈知意没有立刻应声。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目光从他的眉眼,滑过高挺的鼻梁,落在那弧度完美的唇上,最后重新对上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然后,顾砚清做了一件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事。
他没有如寻常新婚丈夫那般,说些温存的体己话,也没有急着行合卺之礼。他放下喜秤,从容地抬手,探入自己宽大的吉服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卷明黄色的绢帛,边缘以银线锁边,透着一种非比寻常的郑重。
他上前半步,在她面前微微躬身,双手将那卷绢帛,平稳地、端正地,放在了沈知意并拢的膝上。
“殿下,”他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甚至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此物,权作臣的‘聘礼’之一,请殿下过目。”
沈知意眉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聘礼?大婚之日的聘礼?还是“之一”?
她垂眸,看向膝上的绢帛。指尖触及,是上好蚕丝的柔滑微凉。她解开系带的银扣,缓缓展开。
烛光下,绢帛上的字迹清晰映入眼帘。
开头几行,是几个人名、代号、联络方式,以及简单的背景描述。沈知意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些名字,赫然是她“夜枭”组织中,三条极为隐秘、直接对她负责的暗线首领!连他们最近三个月经手的任务概要,都罗列在侧,虽不涉及核心机密,却足以证明,掌握这份名单的人,对夜枭的了解,绝非皮毛。
她猛地抬眼看向顾砚清。
他却依旧维持着那副从容姿态,甚至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仿佛只是在等待她的评价。
沈知意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继续往下看。
名单之后,是几项产业的明细:北境三条主要商路的干股,合计三成;江南两处丝织工坊;京郊三座田庄的地契副本……每一项都价值不菲,且来路清晰,易于掌控。最后是一行小字:“此皆净资,与顾氏族产无涉,尽归殿下私库,随殿下心意支配。”
这不仅仅是一份“投诚”的名单,更是一份实实在在、庞大到令人咋舌的“嫁妆”——或者说,是他反向送给她的“聘礼”。
沈知意合上绢帛,指尖微微用力,那光滑的丝绢表面起了细微的褶皱。她再次抬眸,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依旧微微笑着,眼神坦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顾大人,”沈知意终于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这份‘礼’,未免太重了。本宫受之有愧。”
“殿下值得。”顾砚清答得很快,语气笃定,“况且,既是结缡之盟,自当坦诚相待。臣的一点微末产业与些许消息门路,若能助殿下一臂之力,便是它们最大的用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层温润的表象下,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臣相信,殿下手中,亦有能助臣之物。”
这不是试探,而是笃定的陈述。
沈知意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轻轻笑了。
那笑意从她眼底漾开,冲淡了脸上原本刻意维持的端庄,显出一种冰雪初融般的明艳。她松开攥着绢帛的手,转而探向自己枕下——那里并非空无一物。
她也取出了一样东西,却不是绢帛,而是一枚通体乌黑、触手生寒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浮雕着一只敛翅的夜枭,背面是一个古篆的“左”字。
她将此令牌,同样放在了顾砚清手中——方才他递绢帛时,那只手尚未完全收回。
“巧了,”沈知意迎着他微讶的目光,唇角弯起漂亮的弧度,声音清晰,一字一顿,“本宫这里,恰好也为顾大人备了份‘回礼’。‘夜枭’影阁左使之位,虚悬已久。持此令者,可调‘枭羽’三组,察京城内外一切风吹草动,直报于我,或……于你。”
顾砚清垂眸看着掌心的令牌,那沉甸甸的寒意顺着脉络直抵心间。他眼中那抹讶异渐渐沉淀,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欣赏与灼热。
他复又抬眼,目光紧紧锁住她:“还有吗?”
沈知意笑意更深,带着几分狡黠,微微倾身向前。身上环佩轻响,淡淡的馨香随之浮动。她压低了声音,吐息几乎拂过他耳畔:
“另外,顾大人书房西墙第三块砖后暗格里的那几封关于江南盐政的密信……内容似乎不够翔实,恐难一击即中。本宫已派人‘润色’了一番,补充了关键账目与证人下落。明日早朝,顾大人应当可以唱一出更漂亮的戏了。”
话音落下,室内陷入一片奇异的寂静。
唯有烛火跳动,将两人靠得极近的身影亲密地投映在墙壁上。
顾砚清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许久。忽然,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不同于他往日清润克制的笑,而是从胸腔深处震荡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愉悦、畅快,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他笑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伸出那只没有拿令牌的手,不是去拿她膝上的绢帛,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
他的手心温热,稳稳地包裹住她微凉的指尖。
“原来如此……”他叹息般低语,目光灼灼,似有星火燎原,“原来殿下,早已洞若观火。”
“彼此彼此。”沈知意任由他握着,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动,“顾大人这份‘朱砂聘礼’,本宫收下了。就是不知,顾大人对本宫这份‘玄铁回礼’,可还满意?”
“满意至极。”顾砚清握紧她的手,将她轻轻从床边带起,引向那摆着合卺酒的桌案,“那么殿下,我们的盟约,此刻是否算是真正‘礼成’?”
沈知意与他并肩而立,看向那对碧玉盏中轻轻晃动的琥珀色酒液,又侧眸看向身旁男人映着烛光的清俊侧脸。
“不止是盟约,顾大人。”她端起其中一盏,与他手中的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从今往后,是盟友,是夫妻,亦是……”
她顿住,迎上他转过来的、专注而深邃的目光,嫣然一笑:
“亦是这漫漫余生,风雨同舟、荣辱与共的……伙伴。”
顾砚清深深凝视着她,眼底似有万千情绪翻涌,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温柔而坚定的底色。他举盏,与她手臂交缠。
“谨如殿下所言。”他声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如同誓言:
“此生此世,与卿同舟,共赴山河。”
碧玉盏沿轻触唇边,清冽的酒液滑入喉中,带起一线温热的暖意,直抵心间。
窗外,雪不知何时已停,一轮明月破云而出,清辉皎洁,静静笼罩着这片红妆未卸的深深庭院,也照亮了前方那即将携手共赴的、波澜壮阔的未知岁月。
红烛高烧,映着一双并肩的身影。
这以江山为聘、以暗夜为诺的婚姻,在这一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