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丝带着细碎的寒意,从屋檐边连绵落下,滴在少年苍白的脸颊上,溅开一片冰凉。
陆清狂就在这片冷雨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胸口像是被塞进了一把粗糙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磨得生疼。他花了许久才看清眼前的景象——粗陋的青石屋檐,残破的瓦当,积水中映出一张陌生而稚嫩的脸。瘦削的骨架,磨得发白的袖口,分明是宗门里最不起眼的小弟子模样。
他怔了片刻,下意识地蜷起手指,却摸不到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
这不是他熟悉的手。
记忆的最后,是淬毒的刀刃、漫天血色,和自己沉入深渊的绝望。他记得自己死了,死得冤枉,死得憋屈,死在远离霁云宗的荒山野岭。
可现在,他却蜷缩在霁云宗的廊檐下,成了一个名叫云澈的少年。
舌尖轻轻抵着这个名字,一股久违的悸动顺着血脉蔓延上来。他想起很多年前,在山脚下那个飘着茶香的小镇,客栈老板娘笑吟吟地问:“这位道友,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人戴着旧青斗笠的人眉眼含笑,温声答道:“在下云澈。”
——晏清和。
想到这个人,心口酸涩得发疼。他抬眼望向雨幕深处,云栖峰在雨中若隐若现。百年光阴倏忽而过,旧地仍在,故人……可还安好?
“云澈!还敢偷懒?”粗哑的喝骂声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雨小了,药圃里的杂草,赶紧去清理干净!”
不远处,管事叉腰而立,面色黑沉。
属于云澈的零碎记忆瞬间涌入脑海——一个资质平平、无人关注的小弟子,刚才似乎是因为被责骂后委屈跑开,躲在这里,然后……就被他占据了身体。
陆清狂垂下眼帘,学着少年唯唯诺诺的语调:“是,陈管事。”
出口的嗓音软糯,带着雨后的微哑,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扶着墙站起身,脚步虚浮,却没有往药圃去,反而顺着血脉里那点熟悉的牵引,晃晃悠悠地朝着云栖峰的方向走去。
雨幕中隐约可见飞檐斗拱,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轮廓,空气中弥漫着大宗门特有的灵植混合泥土的微涩气息……
霁云宗!这个他生于斯、长于斯,最终却背负污名狼狈逃离的宗门,这个……有晏清和在的地方。
一个清隽温雅的身影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那人站在霁云峰顶的卧云亭中,素白道袍被山风拂动,墨发轻扬,回眸时唇角含着温和的笑意,声音如玉击清泉:“阿照,看,朝阳初升,云海翻腾,这万里河山,皆是吾辈当守护之责。”
他还好吗?以他的修为和心性,如今该是一代宗师了吧?
陆清狂心口涌起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渴望。他迫切地想见到那个人,想站在他面前,问一句:“你可还……信我?”
哪怕那人从未真正将他放在心上,哪怕那人心中早有他人,他也想亲口问一句。
沿途遇见三三两两的弟子,个个衣袍鲜亮,精神饱满。百年更迭,山门越发巍峨气派。
他低着头,湿透的衣摆滴着水,像一条被冲上岸的残鱼。
云栖峰主殿已近在眼前。殿门肃穆,守卫的面孔陌生,披甲执戟,威严慑人。
陆清狂捏了捏袖角,装作新弟子的好奇模样,凑近一个正在打扫的杂役,低声问道:“师兄,宗主大人……可在殿内?”
那弟子抬眼看他衣衫简陋,倒也没起疑,只压低声音:“在是在,只是宗主近日心情不好,小师弟莫去触霉头。”
“可是……为了老宗主的事?”陆清狂声音微颤,恰到好处地带上几分担忧,“那真相……可曾水落石出了?”
杂役弟子闻言,脸上露出几分唏嘘和谨慎:“老宗主?真相?老宗主力战殉宗,护佑宗门,这事天下皆知,还有什么真相不真相的?你是想问老宗主的遗骸……有没有寻回吧?”
他左右看了看,语重心长地告诫:“小师弟,看你面生,是新来的吧?以后莫要在人前提及老宗主了,尤其是在宗主面前。提了只会惹宗主伤心。明白吗?快去做事吧!”
力战殉宗……护佑宗门……尸骨无存……天下皆知……
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耳中。陆清狂指尖发颤,几乎握不住袖角——他这缕孤魂野鬼……到底在世间飘零沉睡了多久?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霁云宗的宗主,竟早已不是晏清和了吗?
那……师父逝世的真相呢?!是已经水落石出,还是勾结魔族、弑师吸干修为的滔天污名,依旧牢牢扣在他这个“叛徒”的头上,让真凶逍遥法外?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被他死死咽下。他转身向守门弟子道过谢,踉跄着步入雨幕。
阳光透过云层洒落,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刺骨寒意。
他像个失魂的木偶,在熟悉的宗门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天大地大,这一身孤魂竟无处安放。
忽有钟声自山巅传来,一记记敲在心头。
英烈殿!
这每日祭奠先辈的钟声,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他混沌的心湖中激起涟漪。
那里供奉着历代英烈与长老的牌位!
他要去看一看,去数一数,自他离开后,又添了多少新的名字;看一看,那些曾经与他并肩、在他记忆里还鲜活着的面孔,如今是否也已化作供台上的一尊牌位。
他抬眼,雨雾中殿门半掩,香火缭绕,像一条引路的白练。脚步先于心念,循声而去。
殿门大开,香火缭绕,长明灯映照着一排排乌木牌位。他目光扫过,倏然定住——最上首,新漆尚亮,纹金描红,端端正正刻着:【故显考 霁云宗宗主 晏讳清和 之位】
陆清狂的呼吸骤然停了。
原来,大战殉宗的宗主是你。
他想说句“对不起”,却哽在喉间;想唤一声“清和”,又恐惊扰殿内亡灵。
最终只余一抹极轻的气音,消散在香火里——
良久,他的目光才顺着案阶往下扫去,一排排熟悉的名字,或是师兄,或是师姐,或是昔年并肩的师弟,如今都化作了冰冷的阴文。
他一个个数着,心口一点点沉下去,像被水淹没的堤岸。
直到最末一级,他的视线猛地定住——
【故显考 霁云宗长老 陆讳清狂 之位】
烛焰摇曳,青烟笔直,供果新鲜洁净。
他愣愣望着,仿佛隔着生死与岁月,看见另一个自己盘膝坐在案上,眉目张扬,尚不知人间苦楚。
谁为他正名?谁又敢在此立牌位?
晏清和,你当时,是否还在?你是否……相信过我?
心口那处旧伤,似被重新撕开,灌进满山冷雨。
“……清和。”
他在心底低唤,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你以性命护宗门,又以余力护我名节,可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未见到,甚至……未能为你拾骨。”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打断了死寂。
陆清狂回首。
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并非预想中威严的长老,而是一个少年。
那少年瞧着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一身水蓝色弟子服,身形初现挺拔之姿。他逆着门外微光走来,面容逐渐清晰——眉目如画,唇色偏淡,肤色是那种近乎透明的白,衬得一双眼眸黑得惊人,沉静而冷冽。小小年纪,已是容色摄人,难以逼视。
只见那少年径直走向供台最上方,在晏清和的牌位前停下。他动作熟练地拈起三炷香,就着长明灯点燃,动作一丝不苟,透着远超年龄的沉稳与郑重。他静静注视了牌位片刻,而后躬身,三次行礼,将香插入炉中,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过于精致的侧颜。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将目光转向了下方。
陆清狂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少年的视线,正落在【陆讳清狂】的牌位之上。
随后,在陆清狂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少年竟也拈起了三炷香,同样一丝不苟地点燃,对着他陆清狂的牌位,躬身,行礼。
姿态与祭拜晏清和时一般无二,并无半分敷衍或轻视。
香插入炉,与旁边晏清和香炉中的烟气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少年静静站了片刻,仿佛在完成某种固定的仪式,又像是在透过那冰冷的乌木,看着某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最终,他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英烈殿,水蓝色的衣角消失在门外的光晕里。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两缕并行的青烟,以及藏在阴影里,心潮翻涌的陆清狂。
这孩子……是谁?
他为何……会来祭拜我?
一个被正名不过百年的“叛徒”,一个在宗门记载中语焉不详的长老,何以能让这样一个看起来地位颇高的少年,如此郑重地祭奠?
他看着那少年消失的方向,心头对这张过分漂亮的面孔,生出了强烈的探究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