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纽约，热浪粘稠得化不开，布鲁克林巴克莱中心却被另一种更灼人的热度填满——那是数千道目光，无数闪烁的镜头，和悬在每个人心口、即将被念出的名字所共同熬煮的盛宴。NBA选秀夜，梦想被公开叫卖、估价、然后一锤定音的时刻。
叶凌云从侧门阴影里挤出来时，正撞上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状元，毫无悬念，杜克的那个天之骄子，阿什顿·米勒，戴着印有球队logo的帽子，拥抱家人，走向铺满鲜红地毯的舞台中央，笑容比头顶任何一盏射灯都耀眼。镁光灯疯狂闪烁，几乎要将他年轻挺拔的身形融化在过曝的光晕里。
叶凌云拉低了帽檐。棒球帽，普通的深灰色，没有任何标识，压住了他略显凌乱的黑发。帽檐下的脸异常平静，甚至有些过于苍白，与周遭沸腾的狂喜格格不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帽衫，牛仔裤，旧球鞋，背着一个半空的运动背包，像是个走错场地的留学生，或者某个工作人员家里跟来的沉默弟弟。
他贴着墙根，逆着人流，朝与舞台光芒截然相反的后台区域移动。空气里弥漫着香水、汗水和昂贵的兴奋味道。几个挂着工作牌的人匆匆跑过，差点撞到他，连句“Excuse me”都吝啬，目光只在他身上沾了一下，便毫不犹豫地投向喧闹的中心。
通道越来越暗，越来越安静，将前台的声浪滤成模糊的背景轰鸣。他停在一扇不起眼的深色木门前，上面贴着“内部人员通道，闲人免进”的标识。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门后是一条更狭窄的走廊，灯光冷白，照着一尘不染的灰蓝色地毯。尽头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传出压低了的谈话声。
“罗伯，你确定？就凭那份亚洲联赛的集锦？还有那几场封闭试训的数据？上帝，他太瘦了，像根没长开的竹子。我们需要即战力，不是彩票，尤其是在这个位置……”一个略显焦躁的声音。
“十天短合同，卡尔。就十天。代价低到可以忽略不计。佩林卡先生看过试训录像，他……有点兴趣。就当是给我们的球探网络一点安慰奖，或者，满足一下某些‘商业扩展’的模糊期待。”另一个声音更沉稳，带着公事公办的圆滑，“中国市场，你知道的。哪怕只是饮水机末端，也能卖点球衣。”
叶凌云在门口站定，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让他眼神更清亮了些。他敲了敲门。
谈话声戛然而止。“进来。”
房间里是典型的球队办公室陈设，墙上挂着历年夺冠队伍的合影。办公桌后坐着湖人队的总经理罗伯·佩林卡，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旁边站着主教练达尔文·哈姆，抱着手臂，眉头习惯性地拧着，打量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充满了审视与疑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或许是对管理层又一次“神来之笔”的无奈。
“叶先生，”佩林卡指了指桌前的一张硬背椅子，“请坐。合同准备好了。”他推过来几份文件，纸张边缘锋利。“一份十天短合同。条款很简单，保障部分很少。你需要通过这段时间证明你不仅仅是一个……‘话题’。”
叶凌云坐下，没有立刻去翻合同。他的英文带着点口音，但清晰平稳：“我明白。”
哈姆教练终于开口，声音粗粝：“训练营下周开始。你最好准备好。这里的对抗强度，和你以前待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他顿了顿，补充道，“别指望特殊照顾。没人会。”
“我不需要特殊照顾，教练。”叶凌云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去。
佩林卡似乎对他这种平静有点意外，挑了挑眉，递过笔。叶凌云快速浏览了最关键几项，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中文签名，笔画有力，结构舒展，与这份充斥着法律术语和冰冷数字的英文合同形成奇异的对照。
手续简短得近乎仓促。没有握手，没有欢迎，连杯水都没有。佩林卡收好文件，意思很清楚：你可以走了。
叶凌云背起包，走向门口。手刚搭上门把，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特殊的频率。他脚步顿住，对房间里的两人略微颔首，推门出去，才掏出手机。
屏幕亮着，没有保存姓名，只有一颗小小的星星符号。他划开接听，走到走廊更僻静的转角。
“凌云！” 声音透过电波传来，依旧清澈温软得像山涧溪流，却又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的颤音，“我拿到了！格莱美最佳新人提名！刚收到的消息！”
是苏婉清。他的未婚妻。电话那头背景有些微嘈杂，似乎是在某个活动现场的后台，能隐约听到远处的音乐和人声。但她的声音穿透一切，精准地落在他耳中。
叶凌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帽檐下，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那点弧度很快被更深邃的平静覆盖。“婉清，”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不自觉地放低，柔和，“恭喜你。你值得。”
“谢谢！”她笑着，喘了口气，随即语气变得小心翼翼，那点雀跃被关切包裹，“你那边……怎么样了？顺利吗？有没有人……为难你？”她总是这样，光芒万丈之下，最在意的始终是他是否受了委屈。
叶凌云抬眼，看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门后，是决定他接下来十天命运的人，他们的质疑还悬浮在空气里。他垂下眼睫：“很顺利。刚签完。一切按计划。”
他听到她明显松了口气，柔软的笑意重新盈满声音：“那就好。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别太累，也别……别理会不相干的人。按时吃饭，你胃不好。”
“嗯。你也是，别熬夜练歌。”
又简单嘱咐了几句，电话挂断。忙音响起，走廊重归寂静，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刚才那通电话带来的细微暖意，迅速被冰冷的现实吸走。他将手机塞回口袋，重新拉好帽檐，走向建筑另一端的出口。背包很轻，里面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换洗衣物，一双备用球鞋，还有一本翻旧了的英文战术手册。
外面夜风燥热，吹不散布鲁克林上空的喧嚣。选秀的狂欢仍在继续，他的名字无人知晓。他拦了辆出租车，报出洛杉矶一处廉价短租公寓的地址。车子汇入车流，将巴克莱中心的璀璨灯火远远抛在身后。
十天后，湖人训练馆。
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地板被摩擦后的微焦气味，汗水，还有某种无声紧绷的张力。这是叶凌云短合同的第三天，第一次完整的队内分组对抗。他分在替补组，穿着不起眼的深色训练背心。
主力那边，阿什顿·米勒，今年的状元秀，正在热身。他身高臂长，动作舒展流畅，带着状元特有的、被精心雕琢过的优雅和一丝漫不经心的骄傲。几个老队员围着他说话，不时爆发出大笑。目光偶尔扫过替补席这边，尤其在叶凌云身上停留时，会带上点玩味的、居高临下的打量。
对抗开始。节奏快，身体接触频繁，肌肉碰撞的闷响不断。叶凌云大部分时间在折返跑，在弱侧拉开空间，触球机会寥寥。一次轮转防守，他换位到米勒面前。米勒持球三威胁，看着他，忽然咧嘴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
“嘿，听说你从后门进来的？”米勒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运球的节奏带着戏弄，“合同几天？七天？还是五天？”他肩膀虚晃，突然一个沉肩加速，强壮的身体硬生生挤开叶凌云半个身位，突入内线，迎着补防的替补中锋，暴力地将球砸进篮筐！哐当一声巨响。
篮架都在呻吟。主力队一阵欢呼。米勒落地，回防时经过捂着胸口踉跄了一步的叶凌云身边，抬手随意地拍了拍他的屁股，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放轻松，小子，欢迎来到NBA。”
替补席一片沉寂。几个边缘球员挪开视线。场边，哈姆教练抱着手臂，脸色不太好看。佩林卡经理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二层观察廊的玻璃后面，面无表情。
接下来的几个回合，叶凌云依然没什么存在感。一次空位三分机会，球传到他手里，他调整了一下才出手，篮球砸在篮筐前沿，弹得很远。场边响起几声零星的、压低的笑。
米勒抢下篮板，自己运球推进，过了半场，眼看叶凌云因为刚才投篮不中快速退防到了弧顶附近，他眼中闪过一丝恶劣的光。没有叫战术，没有等待落位，他直接冲着叶凌云去了，在距离三分线还有两步远的地方，猛然一个山姆高德变向，幅度夸张，几乎要贴到叶凌云脸上，随即迅速拉回，后撤步，起跳，出手！
动作一气呵成，漂亮至极，是集锦里会反复播放的那种。球还在空中飞行，米勒已经提前转身，举起双手，准备迎接欢呼。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不是球入网的声音。
一只略显清瘦、但手指纤长有力的手，从侧面伸出，在篮球刚刚离开米勒指尖、达到最高点前的一刹那，结结实实地按在了球的正下方！
干净的封盖！甚至没碰到米勒的手腕！
篮球改变方向，斜着飞向边线。叶凌云落地，脚步没有丝毫凝滞，如同猎豹启动，两步就窜了出去，在球即将出界前一把捞回，控稳。
整个球场有那么一秒钟的凝滞。米勒还保持着转身举手的姿势，表情僵在脸上，愕然，然后迅速涨红。
叶凌云没看他，也没看任何人。他运球回到三分线外，停住。替补组的控卫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要跑位，但叶凌云已经动了。没有花哨的动作，甚至没有下球，就在米勒恼羞成怒猛扑上来封堵的瞬间，他屈膝，起跳，抬臂，抖腕。
出手点很高，姿势标准得像是教科书插图，带着一种稳定的、近乎机械的韵律。
篮球划出一道平直而迅疾的弧线，如同精确制导。
“唰！”
空心入网。声音清脆利落。
米勒扑了个空，踉跄了一下，回头看着篮网翻起，眼神阴沉。
没人传球。叶凌云自己走到底线，发球给队友。球经过几次传导，又因为主力队的紧逼防守，差点失误，仓促间回传到了弧顶的叶凌云手中。米勒立刻像牛皮糖一样贴了上来，手臂张开，身体前倾，充满了侵略性。
叶凌云接球，面对米勒的贴身防守，运了一下球，侧身，护球，然后，就在米勒重心随着他运球微微调整的刹那，他没有任何征兆地直接拔起！
干拔跳投。就在米勒头顶。
米勒怒吼一声，全力起跳封盖，指尖几乎擦到篮球的底部。
还是“唰！”。
又一记三分。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进入了某种诡异的循环。替补组其他人似乎也懵了，拿到球，面对压力，下意识地就找那个站在弧顶、穿着深色背心的身影。而叶凌云，只要球到手，无论面前是米勒，是换防过来的其他主力，是扑防，是干扰，他的选择只有一个——起跳，出手。
第三记。第四记。第五记。
他的动作始终稳定，表情始终平静，呼吸甚至都没有变得特别急促。只有那双眼睛，漆黑沉静，倒映着篮筐的方向，专注得令人心悸。每一次篮球穿网而过的“唰”声，都像一记冰冷的鞭子，抽打在逐渐死寂的球场里。
第六记。米勒已经有些气急败坏，下手切球动作变大，被裁判吹了犯规。叶凌云走上罚球线，三罚全中。然后，下一个回合，接球，晃动，点起补防的对方大前锋，横移一步，出手。
第七记三分。
篮球再次空心入网，刷网声在落针可闻的场馆里清晰得刺耳。
叶凌云落地，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他依旧没看记分牌，没看表情各异的队友，没看面沉似水的米勒，也没看场边死死捏着战术板、指节发白的哈姆教练。他只是默默跑回本方半场，摆好防守姿势，目光落在持球推进的对方控卫身上，仿佛刚才那七颗惊雷般的进球，只是完成了最普通不过的几次折返跑。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训练馆。只有篮球偶尔撞击地板的单调声响，粗重的喘息，还有某种集体失语般的震撼在无声蔓延。
“嘟——！”
哈姆教练终于吹响了哨子，中止了对抗。他站在场边，胸口起伏了几下，那双惯常锐利、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死死钉在叶凌云身上。嘴唇嚅动了几次，才发出声音，那声音干涩，带着极力压制却依旧明显的颤抖：
“……叶。”
他顿了顿，仿佛需要积蓄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目光扫过脸色铁青的米勒，扫过一众神色复杂、甚至有些茫然的主力球员，最终回到叶凌云没有任何波澜的脸上。
“你明天。首发。”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