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黑暗，带着植物腐败的甜腥气，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叶帆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那根墨绿色、布满尖刺的怨毒藤蔓，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从他防御的死角骤然刺穿青龙护体灵光，深深扎入他左肩的刹那。冰寒刺骨的剧痛混合着某种侵蚀心神的怨念毒素，瞬间麻痹了他半边身体。
他踉跄后退，青龙剑怒斩，将那藤蔓斩断，但断口处喷溅出的暗绿色汁液带着强烈的腐蚀性和精神干扰，让他视野一阵模糊。他强撑着，用剑尖在地上留下警示，然后拖着越来越沉重的身体，试图寻找出路。
然而，藤蔓无穷无尽，如同拥有共同的意志，从各个方向缠绕而来。青龙剑气虽能斩断它们，却无法彻底驱散那弥漫的怨念和源源不断的再生力。更可怕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的灵力，甚至生命力，都在被这些诡异的藤蔓缓缓汲取。
最终，精疲力竭、毒素蔓延的他，被数根粗大的藤蔓死死缠住，拖向殿堂深处那片最浓郁的黑暗。青龙剑脱手，当啷一声落在不远处，剑身青光急速黯淡。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叶帆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沉重的无力与自责。
是他判断失误，贸然踏入这片被污染的乙木之地。是他……又要成为需要被救援的那一个了吗？明明，他应该是那个治愈者、守护者、调和矛盾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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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光。
不是真实的光芒，而是意识深处被强行灌注的“温暖”感知。
叶帆“睁开眼”，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熟悉而繁华的城池街头。阳光明媚，人流如织，贩夫走卒的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茶楼酒肆的喧闹声，交织成一片充满烟火气的盛世画卷。
这里是东域边陲重镇“青岚城”，叶家势力范围内一座以贸易和安宁闻名的城池。他曾多次随家族长辈来此巡视，对这里颇为熟悉。
“我怎么会……”叶帆低头看向自己，一身洁净的青衫，手中并无青龙剑。他试图运转灵力，却发现体内空空如也，与凡人无异。
幻境？
这个念头刚升起，前方街市忽然传来惊恐的尖叫和混乱！
“魔物！是地底魔物！！”
“快跑啊！”
人群如同炸开的蚁窝，疯狂向四面八方逃窜。叶帆抬头望去，只见城池中央那座标志性的“镇魔塔”方向，正有滚滚黑烟冲天而起，数十道狰狞的黑影从塔基裂缝中窜出，见人就杀，嗜血的气息瞬间弥漫全城！
这些魔物形似巨蜥，披着厚重的骨甲，爪牙锋利，口中喷吐着腐蚀性的毒雾。守城的士兵和低阶修士仓促组织起的防线，在它们面前如同纸糊一般，瞬间被撕碎。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街道上顷刻间血肉横飞，哭喊震天。
叶帆瞳孔骤缩，下意识就想冲上去，但他没有灵力，没有青龙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魔物扑倒，看着年迈的老者被毒雾腐蚀成一滩脓血……
“叶公子！叶公子在这里！”一个满脸血污的城防军官发现了他，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公子！救救青岚城吧！只有您，只有叶家的青龙剑能克制这些地底秽物！”
“我的剑……”叶帆茫然四顾。
“在那里！镇魔塔顶！”军官指向黑烟最浓郁处，“昨夜有奸细破坏了塔内核心封印，魔物泄露！但塔顶还有最后一重应急封印，需要至纯的木灵生机之力才能激活，重新封堵裂缝！公子，您的青龙剑是唯一希望！”
叶帆顺着望去。果然，高耸的镇魔塔顶端，隐约有一道柔和的青绿色光柱在顽强闪烁，与下方喷涌的黑烟对抗着。那光柱的气息，与他同源。
“我怎么上去？”叶帆急问。塔身已被魔物和黑烟包围。
“我们护送你！”军官嘶吼道，召集起残存的数十名士兵和修士，组成一个脆弱的锋矢阵型，“公子，请一定激活封印！为了青岚城十万百姓！”
没有时间犹豫了。叶帆点头，跟着这支决死的队伍，朝着镇魔塔方向冲去。
一路血战。身边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倒下，用血肉之躯为他挡住魔物的利爪和毒雾。叶帆手中夺过一柄长剑，凭着多年修炼的武技和眼力，勉强自保，但身上已添了数道伤口，火辣辣地疼。
每一道伤口，都伴随着一个护卫临死前的嘱托。
“公子……快走……”
“封印……拜托了……”
“救我娘……”
那些声音和眼神，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
终于，他们杀到了塔下。仅剩的几名护卫死死挡住塔门，军官浑身是血，将他推入塔内：“公子！上去！快！”
叶帆咬牙，沿着螺旋阶梯向上狂奔。塔内同样有零星的魔物，他凭借地形和灵活周旋，艰难攀升。
越往上，黑烟越浓，魔物的嘶吼和下方百姓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和心神。他能“看到”，每耽搁一息，下方就有更多的人死去。
终于，他冲上了塔顶平台。
平台中央，是一个复杂的青铜阵法，阵眼处悬浮着一块布满裂纹的青色晶石。晶石上方，一道微弱的青绿色光柱通向塔顶穹窿，正是那抵抗黑烟的封印残余。而阵法周围，密密麻麻爬满了小型魔物，正不断啃噬着阵法的灵力线路和那块晶石！
必须清除它们，才能靠近阵眼，注入青龙之力！
叶帆握紧手中凡铁长剑，正要拼死一搏——
“叶公子！等等！”
一个苍老而急切的声音从平台角落传来。叶帆转头，只见一个穿着城主府服饰、须发皆白的老者，护着七八个瑟瑟发抖的孩童，躲在一个相对完好的防御符文后面。
“陈伯？”叶帆认得，这是青岚城德高望重的老文书，也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之一。
“公子！这些孩子……是塔内值守修士的遗孤，魔灾爆发时被困在这里了！”陈伯老泪纵横，“老朽无能，只能勉强护住他们……公子，求您，带这些孩子先走！他们还小啊！”
叶帆看向那些孩子，最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才五六岁，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紧紧依偎在一起，用充满恐惧和希冀的眼神望着他。
带他们走？那下面的封印怎么办？青岚城十万百姓怎么办？
“公子，不可啊！”陈伯似乎看出了他的犹豫，扑通跪下，“这些孩子是无辜的！他们的父母已经为守塔殉职了！难道要让他们也死在这里吗？老朽求您了！带他们从塔后的应急通道走！那里暂时还安全！”
叶帆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看向下方——透过塔窗，能看到城中四处燃起的火光，听到越来越微弱的抵抗声和绝望的哭嚎。每一秒，都有人死去。
他又看向眼前这些孩子。他们那么小，眼神那么纯粹，他们父母的牺牲……
一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选择，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拯救眼前这八九个无辜孩童？还是放弃他们，去尝试激活那不一定能成功的封印，拯救下方可能还活着的数万百姓？
没有两全法。幻境将“仁德”的两种面向——对个体的怜悯与对多数的责任——撕裂开来，逼他做出抉择。
时间在流逝。塔身震动，黑烟更浓，下方魔物的嘶吼越来越近，孩童们的抽泣声微弱而揪心。
冷汗浸透了叶帆的后背。他握着剑的手在颤抖。
一直以来，他都是叶家最完美的继承人，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是总能在复杂局面中找到平衡点的调和者。他信奉“仁者爱人”，信奉“医者仁心”，信奉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但当“小我”是活生生的、无辜的孩童，而“大我”是模糊的、可能已经损失惨重的多数时，那些信条变得如此苍白而残酷。
他该怎么做？谁能告诉他，什么才是真正的“仁”？什么才是真正的“对”？
“公子……没时间了……”陈伯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一个年幼的女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怯生生地伸出手，轻轻拉住了叶帆染血的衣角，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大哥哥……星儿怕……带星儿走，好不好？”
那声音，那眼神，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叶帆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他仿佛看到了幼时的自己，看到了那些他曾发誓要守护的、弱小而无辜的生命。
完美的面具，在这一刻，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我……”叶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叶家的教导，苍生的重量，眼前鲜活的生命……一切的一切，在他脑海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从未如此刻般，憎恨自己的“完美”，憎恨这强加于身的、必须做出“正确”选择的命运。
而幻境，仿佛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剧烈挣扎，开始变本加厉。
塔下的惨叫声骤然放大、清晰，如同就在耳边。他甚至能“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在魔物爪牙下化为血肉。与此同时，眼前的孩童们哭得更大声，更无助，那个拉着他衣角的小女孩，眼睛里的光芒正在迅速黯淡下去，仿佛生命正在流逝。
选啊！
快选啊！
拯救谁？
放弃谁？
你是仁德的青龙剑主，你必须做出选择！
“啊——！！！”
叶帆终于无法承受，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到极致的低吼。他猛地抱住了头，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和信念，正在被这个无解的困境寸寸碾碎。
也就在他心神失守、濒临崩溃的这一刻——
“叶帆兄！”
一个熟悉而清朗的声音，如同穿透层层浓雾的晨钟，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紊乱的平和力量，骤然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稳住心神！这是幻境！”
“你所见，非你所选！”
“看着我留下的字——‘勿寻东’！向东！走出这里！”
是林辰的声音！
虽然微弱，虽然模糊，如同从极遥远的水底传来，却像一根救命稻草，瞬间将叶帆从溺毙的边缘拉回了一丝清明。
幻境……这是幻境……
那些孩子，那些百姓，那些选择……都是假的？
不，感受是真的，痛苦是真的，但……场景是假的？是被制造出来，拷问他内心的陷阱？
“勿寻东……向东……”叶帆混乱的脑海中，牢牢抓住了这几个字。这是林辰留下的信息！是真实的指引！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重新燃起了一丝挣扎的火焰。他不再看那些哭泣的孩童，也不再看向下方燃烧的城池，而是将全部残存的心神，凝聚于一点——
青龙剑！他的剑在哪里？他与剑之间，那同生共命的联系！
即便在幻境中，即便灵力被封，那份源自血脉和灵魂的契约，绝不会完全断绝！
他闭上眼，在心中疯狂呼唤。
青龙剑……青龙剑！
回应我！
或许是林辰声音带来的那一丝“真实”锚点起了作用，或许是叶帆自身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强烈意念，他终于感觉到，在幻境那厚重虚假的帷幕之后，在某个极其遥远而冰冷的方向，传来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熟悉的生机共鸣。
那是他的青龙剑！虽然黯淡，但剑灵未灭！
找到了！
叶帆用尽最后力气，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与不甘，化作一道无声的呐喊，朝着那丝共鸣传来的方向——东方，狠狠“撞”了过去！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温暖的阳光、繁华的街市、燃烧的城池、哭泣的孩童……一切如同褪色的画卷，迅速模糊、淡去。
粘稠的黑暗和植物腐败的气味重新涌来。
叶帆猛地睁开真实的双眼，剧烈的咳嗽起来，咳出带着暗绿色污血的沫子。他依旧被墨绿色的怨毒藤蔓紧紧缠绕，拖行在一条潮湿黑暗的甬道中，浑身剧痛，灵力枯竭，左肩伤口传来麻木的灼烧感。
但，他回来了。
从那个几乎将他信念彻底摧毁的残酷幻境中，挣扎着回来了。
眼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滑落，分不清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向拖行方向的黑暗深处。那里，似乎有更加浓郁的怨念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灵力波动在汇聚。
而林辰的声音和那“勿寻东”的指引，如同黑暗中的微光，让他冰冷的身体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却不肯熄灭的希望。
向东……
他必须想办法，向东。
------------------第十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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