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威在医院观察了三天。这三天,梁鸿杰如同人间蒸发,没有出现,没有电话,甚至连一条信息都没有。石子威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由暗到明,再由明到暗,心也一点点沉入冰冷的死寂。身体的毒素被清除,但心里的伤,却在寂静中溃烂、化脓。每一次闭眼,宿舍里那不堪的画面、酒吧里令人作呕的触碰、梁鸿杰跪地忏悔却苍白无力的脸,都会交替着闯入脑海,将他反复凌迟。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却照不进他眼底的阴霾。他独自办完手续,回到那个曾经充满甜蜜、如今只剩讽刺的宿舍。推开门,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他作呕的气息。他的床铺依旧凌乱,而梁鸿杰的床铺,则收拾得异常整齐,仿佛在刻意维持着某种表面的平静。
石子威没有片刻犹豫,他沉默地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书本、乐谱、衣服、还有那个他曾经满怀爱意买回来、如今却像讽刺般的皮夹……他将所有属于自己的物品,一件件、仔细地打包进行李箱。动作机械而缓慢,每拿起一件东西,都像是在与一段回忆告别。当最后一件物品放入箱中,拉链合上的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巨大的、被连根拔起的空虚。
他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小小的空间。这里有过温暖的拥抱,有过亲密的低语,有过无数个相伴的日夜,但最终,都被那肮脏的一幕彻底玷污了。他深吸一口气,决绝地关上门,也关上了与梁鸿杰有关的、过去的一切。
他暂时借住到了文艺部一个关系不错的学弟的宿舍。学弟人很好,什么也没多问,只是默默给他腾出了空间。新的环境,陌生的床铺,让石子威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无家可归的漂泊感。他开始疯狂地投入学业和部里的工作,用无尽的忙碌来麻痹自己,试图填满内心的空洞。他练琴到深夜,手指在琴键上飞舞,直到指尖发麻,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大脑停止思考,才能暂时忘记那蚀骨的痛楚。
而梁鸿杰,在石子威出院那天,其实就躲在远处的一棵大树后。他看着石子威消瘦的背影,看着他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们共同的“家”,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掏走了,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灌满冷风的洞。他想冲上去,想跪下来求他原谅,想用尽一切办法挽回,但他没有勇气。石子威那双充满恨意和绝望的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烫在他的灵魂上,让他不敢靠近,不配靠近。
他如同行尸走肉般回到空荡荡的宿舍,看着石子威空了一半的衣柜和书桌,终于崩溃地瘫倒在地,失声痛哭。他恨透了自己,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亲手毁掉了最珍贵的一切。他尝试过给石子威发信息,打好的长篇累牍的道歉和忏悔,最后又被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任何原谅,任何联系都只会是对石子威的二次伤害。他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暗处,偷偷关注着石子威的一切。他知道石子威搬去了哪里,知道他每天练琴到多晚,知道他看似平静的表面下,藏着多么深的伤痕。每一次窥见,都像是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时间,在这种刻意的隔绝和单方面的痛苦守望中,悄然流逝了一个月。校园里的梧桐树叶从嫩绿变得深绿,蝉鸣声渐渐喧嚣起来。
与此同时,被父母禁足在家的张淼,经历了他人生中最漫长而痛苦的一个月。父亲的皮带和禁闭,不仅打在了他的身上,更抽醒了他被扭曲的执念。在绝对的物理隔离和父母的痛心疾首的教诲下,他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冷静地、残酷地审视自己过去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他回想起自己是如何处心积虑地接近,如何利用梁鸿杰的软肋,如何卑鄙地破坏了别人原本稳固的感情……那些他曾经自以为是的“深情”,在道德的放大镜下,显露出的是如此丑陋不堪的自私和占有欲。
高考结束,他发挥得不错,拿到了一所海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父母当机立断,卖掉了国内的房子,决定举家移民。这个决定,带着彻底告别过去、重塑新生的决绝。
在即将踏上异国他乡的前夜,张淼独自坐在几乎搬空的房间里。窗外是熟悉的城市夜景,而明天,他将奔赴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他拿出手机,翻到那两个他无比熟悉、却再无颜面直接面对的号码。内心经历了长时间的挣扎和反思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始编辑信息。这一次,没有任何狡辩,没有任何套路,只有发自内心的、沉重的忏悔。
他先给梁鸿杰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
“鸿杰哥,我是张淼。当你收到这条信息时,我和家人应该已经在飞往国外的飞机上了。请放心,我不会再打扰你们。写下这些字,我的手还在抖。这一个月,我被爸妈关着,想了很多很多。我终于明白,我过去的所谓‘喜欢’,是多么自私、可怕和错误。我利用你的心软和我们的旧情,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深深地伤害了你,更毁灭了你和石子威哥哥的感情。我没有任何资格祈求你的原谅,我甚至不配说‘对不起’这三个字。我知道,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弥补。鸿杰哥,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重情义,心软,是我混蛋,辜负了你的信任和照顾。石子威哥哥更是无辜,他什么错都没有,却承受了最大的痛苦。我走了,永远离开你们的生活。最后,我只想说,请你……如果还有可能,不要放弃石子威哥哥,他是真的爱你。祝你们……都能走出阴影,获得幸福。 —— 罪人张淼”
然后,他又给石子威发了一条信息,更加简短,却同样沉重:
“石子威哥哥,我是张淼。对不起,我知道这句道歉轻飘飘的,根本无法抵消我对你造成的巨大伤害。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鬼迷心窍,用了最卑鄙的方式破坏了你们的感情。鸿杰哥他……他其实很在乎你,是我利用了他的弱点。你是无辜的,却承受了这一切,我万死难辞其咎。我即将和家人移民国外,永远不会再出现。真心祝愿你未来的日子,平安顺遂,能遇到真正配得上你的人。 —— 罪人张淼”
信息发送出去后,张淼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删除了两人的联系方式,将国内的手机卡取出,折断,扔进了垃圾桶。第二天,他和父母一起,踏上了飞往大洋彼岸的航班,真正开始了他的流放与新生。
而这座城市里,那两个因为他而命运交织、又因他而濒临破碎的人,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这条来自远方、带着沉重忏悔的信息。
石子威是在深夜练完琴,回到临时宿舍时看到信息的。当那个陌生的、属于张淼的号码和内容跳入眼帘时,他愣住了。他反复看了几遍,确认不是幻觉。信息里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承认错误?远走他乡?祝他幸福?这些话语,并没能缓解他丝毫的痛苦,反而像是一把钝刀,重新剖开了他那道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让他再次清晰地回忆起所有的背叛和屈辱。他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发白,最终,他没有回复,只是面无表情地、缓缓地删除了那条信息,然后将那个号码拉黑。迟来的忏悔,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有些错误,无法被原谅。
几乎在同一时刻,在空荡宿舍里借酒浇愁的梁鸿杰,也收到了张淼的信息。他醉眼朦胧地看着屏幕上的文字,尤其是最后那句“不要放弃石子威哥哥,他是真的爱你”,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破了他浑浑噩噩的状态。他猛地从地上坐起,心脏狂跳,巨大的悲伤和更深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抱着手机,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痛哭失声。张淼的忏悔,并没有让他感到解脱,反而更加印证了他的罪孽深重——是他,亲手将那个深爱他的人,推入了如此绝望的境地。
远方的“罪人”试图以离开和忏悔画上句点,而此地的伤痛,却依旧在漫长的夜里,无声地溃烂、蔓延。断掉的琴弦,即使用最精巧的手法接上,也无法再恢复最初的音色。那场风暴似乎平息了,漩涡中心的两颗心,却已漂流向截然不同的、孤独的彼岸。和解,远非一条忏悔信息所能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