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槐树叶落得细碎，沾着秋末的冷意，贴在樾繁深灰色的风衣上。他指尖夹着半支燃到尽头的烟，火星在暮色里明灭两下，被晚风捻灭，灰烬混着落叶滚进路边积着薄尘的排水沟。
这是他离开这座小城的第八年，回来时恰逢降温，风裹着湿凉往衣领里钻，连空气里都飘着熟悉的桂花香，却比记忆里淡了些，像被时光滤去了大半暖意。车子停在老城区外进不来，他索性步行，踩着青石板路往里走，两侧的老房子多了些斑驳，窗台上的月季谢了残枝，唯有巷尾那家老字号的馄饨铺还亮着暖黄的灯，雾气顺着玻璃缝漫出来，模糊了窗上贴着的旧剪纸。
樾繁脚步顿了顿，喉结轻滚。八年前的无数个夜晚，他总在晚自习后拉着竹意的手往这儿跑，老板认得他们，总会多舀一勺虾皮，竹意怕烫，会把馄饨吹凉了先喂他一个，指尖蹭过他唇角时，带着刚洗过手的皂角香。
思绪正沉，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不小心踢到了路边的石子。樾繁回头，昏黄的路灯把人影拉得很长，女人穿着米白色的针织衫，手里拎着一个帆布包，包上挂着的小竹牌晃了晃，在光里映出模糊的纹路——那是当年他亲手刻的，竹意说喜欢竹，他便找了块细竹片，磨得光滑，刻了株简笔画的竹子，系在她常用的包上。
是竹意。
八年未见，她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长发挽成低马尾，露出纤细的脖颈，侧脸的轮廓比从前柔和，只是眼底藏着淡淡的倦意，见他回头，脚步猛地顿住，手里的帆布包攥得紧了些，指节泛白。
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了，风卷着落叶在两人脚边打转，馄饨铺里的吆喝声隔着老远飘过来，却衬得眼前的沉默愈发沉。
“樾繁？”竹意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里低了些，带着几分不确定，尾音轻轻颤了颤。
樾繁喉间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只挤出两个字：“是我。”他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她包上的竹牌，那竹牌已经有些褪色，边缘磨得发亮，显然这些年她一直带着。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又酸又胀，当年离开时的决绝，此刻在重逢的目光里，碎得一塌糊涂。
竹意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他的视线，低头盯着脚下的青石板，声音轻得像风：“你回来了。”
“嗯，回来看看。”樾繁的目光没移开，落在她脸上，想看清她眼底的情绪，却只看到她垂着的眼睫，很长，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记得她眼睛很亮，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月牙，藏着星光，可现在，那片星光像是被岁月掩住了，只剩一片沉寂。
两人站在巷中间，离得不远，却像是隔了万水千山。八年前的夏天，也是在这条巷口，他背着行李，竹意红着眼眶拉着他的手，问他能不能不走，他当时狠了狠心，掰开她的手，说“我要去大城市闯，这里留不住我”，语气冷得像冰，没敢回头看她的表情，只听见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一步一步，把那哭声甩在身后，也把他和竹意的未来，甩进了时光的缝隙里。
后来他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有了不错的事业，身边也有人示好，可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夜里辗转时，总会想起竹意的笑，想起巷口的馄饨香，想起她喂他馄饨时的温度。他无数次想回来，却又怕，怕看到她早已放下，怕两人早已物是人非，直到前几天，公司安排他回小城对接项目，他才终于找了个借口，踏回了这片熟悉的土地。
“这些年，你还好吗？”樾繁先打破了沉默，声音放轻了些，怕惊扰了眼前这易碎的重逢。
竹意抬起头，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轻轻点头：“挺好的，在附近的中学当老师，教语文。”她顿了顿，反问他，“你呢？在外面，一切都顺吗？”
“还行，不算差。”樾繁含糊应着，没细说自己这些年的经历，那些奔波和不易，此刻在她面前，都显得无关紧要。他更想知道，这些年她有没有想起过他，有没有怪过他当年的不告而别——其实他不是不告而别，只是没敢当面说再见，走后发过一条短信，说“别等我了”，之后便换了手机号，断了所有联系。
竹意没再追问，只是攥着帆布包的手松了些，目光落在巷尾的馄饨铺，轻声说：“挺晚了，你刚回来，应该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去吃碗馄饨？”
这话像是戳中了两人共同的回忆，樾繁点头，喉咙里的涩意稍缓了些：“好。”
两人并肩往前走，脚步都放得很慢，谁也没说话，只有脚步声和风吹树叶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路过当年常去的那棵老槐树时，樾繁瞥见树干上还留着当年刻下的痕迹，他和竹意的名字，被圈在一个简陋的爱心框里，只是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字迹已经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来。
他忽然想起，当年刻名字的时候，竹意靠在他身边，说“樾繁，我们以后要一直在一起，永远不分开”，他当时抱着她，信誓旦旦地说“一定”，可如今，誓言犹在耳边，两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馄饨铺里人不多，老板已经老了不少，头发白了大半，看到他们进来，愣了愣，随即认出了竹意，笑着打招呼：“小竹，又来了？还是老样子，一碗鲜肉馄饨？”
“嗯，再加一碗，和我一样的。”竹意点头，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正是当年他们常坐的地方，窗外能看到巷口的老槐树。
樾繁坐在她对面，目光落在她脸上，她正低头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温柔，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疏离。他想开口问她这些年有没有结婚，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怕听到那个让他崩溃的答案，也怕自己的问候，成了多余的打扰。
老板很快端打扰。
老板很快端来两碗馄饨，热气腾腾，虾皮的香味飘过来，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竹意拿起勺子，轻轻搅了搅碗里的馄饨，却没吃，只是看着热气往上飘，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当年，对不起。”樾繁忽然开口，声音很低，带着浓浓的愧疚，“我不该那么狠心，不该断了所有联系。”
竹意的动作顿住，勺子停在碗里，热气熏得她眼睛有些红，她吸了吸鼻子，没回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都过去了。”
“过不去。”樾繁看着她，眼底满是懊悔，“这些年，我每天都在后悔，后悔当年离开你，后悔没告诉你，我不是不想留，是怕给不了你好的生活，可我后来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再好的生活，也没意义。”
他当年总觉得，要先闯出一番事业，才能给竹意幸福，却忘了，她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只是能和他在一起。等他终于明白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好的时光，隔着八年的距离，再也回不去了。
竹意终于转过头，眼底泛着红，却没掉眼泪，她看着樾繁，眼底满是无奈和释然，又带着几分藏不住的遗憾：“樾繁，我们都长大了，很多事情，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后悔也没用。”她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放进嘴里，烫得轻轻皱了皱眉，却还是咽了下去，“当年我等过你很久，等你的消息，等你回来，可一直没等到，后来慢慢就明白了，有些人，注定只能陪你走一段路。”
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扎进樾繁的心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她强装平静的模样，知道她这些年一定受了不少委屈，那些等待的日子，那些失望的瞬间，都是他亲手造成的。
“我……”樾繁想解释，想告诉她他这些年的思念，想求她再给一次机会，可看着她眼底的疏离，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知道，他没资格，当年是他先放开了她的手，如今再回头，她早已不在原地等他了。
馄饨渐渐凉了，就像他们之间错过的时光，再也暖不回来了。竹意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拿起帆布包站起来，对他说：“我该回去了，家里还有事。”
樾繁也跟着站起来，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只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竹意没回头，脚步很稳，一步步走出馄饨铺，走进巷子里的暮色里，包上的竹牌晃了晃，最后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了。
樾繁坐在原地，看着桌上两碗没吃完的馄饨，热气早已散尽，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只剩下满桌的遗憾。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秋末的冷意，吹得他眼睛发涩，他拿起勺子，舀了一个凉透的馄饨放进嘴里，又咸又涩，和当年的味道，早已天差地别。
巷口的槐树叶还在落，落在窗台上，落在他的风衣上，带着无尽的萧瑟。他知道，这次重逢，不是圆满的开始，而是遗憾的延续，他和竹意，终究是错过了，就像那年夏天没说出口的再见，就像这碗凉透了的馄饨，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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