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的是三个人。两男一女,皆穿着毫无特征的深色便服,动作迅捷无声,如同深夜出没的幽灵。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标识,连医疗箱也是纯黑色、毫无特征。为首的男人约莫四十岁,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沉稳,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他一眼便锁定了沙发上的情况,目光在工藤新一身上停顿半秒,看到他腕间隐约露出的一截手铐链子,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随即恢复平静。
“目标状况。”他声音很低,平板无波。
“重度外伤,四肢锐器伤,肋骨可能骨折,疑似肺部挫伤或内出血,失血性休克前期。”工藤新一快速汇报,声音同样压低,条理清晰,但语速比平时快,“生命体征不稳定,需要立即建立静脉通道,止血,稳定内环境,评估是否需要紧急手术。有呛咳血沫史。”
男人点点头,手一挥。身后的两人立刻上前,动作专业地掀开毯子一角,露出基德的上半身。女性医疗员动作极轻地开始检查伤口和生命体征,男性则迅速打开黑色医疗箱,里面是远超普通急救规格的器械和药物。他们看到了手铐,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或疑问,仿佛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医疗器械的一部分。
女性医疗员利落地在基德另一侧手臂上找到了静脉,建立通道,挂上代血浆和急救药物。她的手指稳定,在冰冷的皮肤上按压、消毒、穿刺,一气呵成。男性医疗员则开始用便携式仪器进行更细致的检查,超声探头滑过包扎好的胸腹区域,屏幕上显示出模糊的黑白影像。
工藤新一退开一步,让出空间,但手铐的链子限制了他的移动范围,他只能站在沙发旁,沉默地看着。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医疗员的每一个动作,看着那些冰冷的器械接触基德的身体,看着药液一滴一滴流入苍白的血管,看着仪器屏幕上跳动的、并不乐观的数字。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而紧绷,只有仪器轻微的嘀嗒声、药液滴落的微响,以及医疗员间简短到几乎只剩单词的低声交流。雨水依旧冲刷着窗户,形成一层晃动的、模糊的水帘,将书房与外界彻底隔绝。
“血压70/40,心率135,血氧88。”女医疗员低声报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左侧第三、四肋骨可疑骨擦音,肺部右下叶回声异常,少量积液可能。腹腔未见明确游离液体。”
“升压药维持,准备纤维蛋白胶和加强止血包扎。便携式呼吸机准备,必要时辅助通气。”为首的男人迅速做出判断,“需要移动。这里不具备进一步处置条件。”
他的目光转向工藤新一,以及那副碍事的手铐。“钥匙?”
工藤新一摇头。“没有。”顿了一下,“在他身上。”
男人没有浪费时间,示意女医疗员。她小心地在基德身上残留的破烂礼服内袋里摸索,动作很轻,避开可能的伤处。几秒钟后,她摇了摇头,看向工藤新一,又看向自己的上司。
“没有。”男人确认了情况,看向工藤新一,“必须分开。或者,一起移动。你决定。”
工藤新一知道他的意思。没有钥匙,强行破拆手铐在此时并不明智,可能造成二次伤害,也浪费时间。但带着手铐移动,两个“连体人”,无疑会增加风险和不便。
几乎没有犹豫,工藤新一说:“一起移动。他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了然,没有多问。“准备担架。两人模式。”
特制的轻型折叠担架被迅速打开。男医疗员和为首的男人小心地将基德转移到担架上,动作极其平稳,尽量减少颠簸。工藤新一不得不配合着移动,手铐的链子被拉直,他必须紧贴着担架边缘,姿势别扭。
毯子重新盖好,遮住了大部分身体和那显眼的连接。便携式呼吸机的面罩被轻轻覆在基德口鼻上,发出轻柔的、规律的送气声。输液袋被固定在担架旁。
“路线已清场。车辆在预定位置。”男人言简意赅,“跟紧。”
他们从书房的后门离开,那里连接着一条平时极少使用的、通往建筑背面的消防通道。楼梯狭窄,抬着担架下行更是困难。工藤新一亦步亦趋,右手因为手铐的连接而被固定在担架旁,左手扶住冰冷的墙壁,协助保持平衡。每一次转弯,每一次下阶,他都绷紧了神经,目光须臾不离担架上那张苍白沉寂的脸。
通道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小门,推开后,外面是一条狭窄晦暗的后巷。雨水瓢泼而下,在坑洼的地面上溅起密集的水花。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深灰色厢式车静静地停在巷口,车身线条平直,车窗玻璃是深色的,完全隔绝了内外视线。
后车门无声滑开。担架被迅速而平稳地送入车内。车内空间经过改装,像一个小型移动急救单元,固定着医疗设备和座椅。工藤新一紧随而上,潮湿的鞋底在车厢地板上留下水渍。车门关闭,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滑入雨夜之中,没有鸣笛,没有闪烁的灯光,如同水滴汇入河流,悄无声息。
车厢内光线柔和但足够明亮。基德被固定在中央的医疗床上,各种管线连接着他和周围的仪器。女医疗员坐在旁边,密切监控着数据。为首的男人坐在副驾驶,通过通讯器低声说着什么。男医疗员则坐在工藤新一对面,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没有停留,仿佛他只是这趟特殊转运任务中一件不得不携带的“附属品”。
工藤新一靠坐在坚硬的座椅里,湿透的衬衫黏在身上,很不舒服,但他毫无所觉。他的目光紧紧锁在医疗床上。呼吸机规律地运作着,基德的胸口随之微微起伏。血压和心率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虽然依旧危险,但比刚才似乎稳定了那么一点点。药液持续滴入。
直到此刻,在相对安全(至少暂时)的移动空间里,之前强行压下的、混乱的思绪才再次翻涌上来,带着更沉重的后怕和疑问。
是谁把他伤成这样?
基德的身手和机变,工藤新一比任何人都清楚。能将那个滑不溜手的怪盗逼到如此绝境,甚至让他来不及发出任何预警或求救信号(如果他愿意发的话),就重伤坠落在自己的天台……对方绝非寻常之辈。是组织?还是基德一直以来对抗的那个隐藏在阴影里的“动物园”?或者是新的、未知的敌人?
他坠楼前,是否已经完成了什么?或者,正试图逃脱什么?
最关键的是——为什么是自己?
米花町那么大,东京更大。他可以有无数个藏身或求助的选择,哪怕直接坠落在警视厅门口,或许都比落在一个追捕他最久的侦探的天台上更“合理”。可他偏偏来了。用尽最后力气,铐住了他。
那句“恨比爱容易”,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深深扎进心里,每一次心跳都带来绵密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恐慌。
他恨基德吗?
当然。他扰乱秩序,触犯法律,将警方和民众玩弄于股掌,是他作为侦探必须缉拿的对象。他无数次发誓要亲手揭下那张扑克脸,将他绳之以法。
可是……
车厢微微颠簸了一下。工藤新一的身体随之晃动,手铐链子轻响。他的目光落在基德那只被铐住的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微微泛着青紫。这双手,曾优雅地划过夜空,变出惊艳的玫瑰,也曾……在无数次的交锋中,看似不经意地拂过他的手腕,挡开可能射向流弹,甚至有一次,在爆炸的气浪将他掀飞时,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定义为“对手间的惺惺相惜”或“怪盗无聊的表演”的瞬间,此刻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全新的、令人心悸的重量。
如果他真的只是恨他,为什么在看到他浑身是血倒下的瞬间,心脏会像被活生生挖掉一块?为什么在听到那句气若游丝的话时,会感到灭顶般的窒息和……疼痛?
“血压回升到85/50,心率120,血氧92。”女医疗员的声音打断了工藤新一的思绪。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能听出一丝细微的放松。“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仍需密切观察,尽快到达进行详细检查和必要手术。”
工藤新一闭了闭眼,将翻腾的思绪强行压回心底深处。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他活下来。
车辆在雨夜中平稳行驶,穿过寂静的街道,逐渐驶向城市边缘。窗外的景色越来越陌生,灯光稀疏。工藤新一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知道,这条用鲜血和金属铸成的链条,已经将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驶向一个无法预知、也无法回头的方向。
他再次看向基德。呼吸面罩下,那张脸依旧苍白,了无生气。只有仪器上跳动的数字和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生命还在顽强地搏动。
侦探与怪盗。追捕者与逃亡者。
恨,与……那不敢深究、此刻却汹涌得几乎将他淹没的,别的东西。
雨水不停地敲打着车窗,声音单调而固执,仿佛要冲刷掉今夜所有的血迹、秘密和悄然变质的界限。但有些东西,一旦沾染,便再也洗不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