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桌里的秘密与草莓牛奶
温染推开高三(7)班后门时,教室里还空无一人。
清晨六点四十五分,离早自习开始还有十五分钟。这是她雷打不动的时间——足够她背完一页单词,预习上午的数学课,还能冲一杯速溶麦片当早餐。
如果今天抽屉里没有出现那盒草莓牛奶的话。
温染的手伸进课桌时,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纸盒。她愣了一下,掏出来——是一盒250ml的草莓味牛奶,品牌是她常喝的那个。
牛奶盒下面压着一张便签纸。
纸是普通的便利贴,字却写得锋芒毕露,每一笔都像要划破纸张:
“别总空腹不吃饭。”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
温染的心脏在胸腔里轻轻撞了一下。
这已经是第八天。
上周一开始,她的抽屉里就总会出现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周一是一盒未拆封的胃药,周二换成一片暖宝宝,周三变成一包坚果……每天一样,雷打不动,像是有人在执行某种隐秘的关怀计划。
她捏着那盒草莓牛奶,牛奶盒在清晨的光线里泛着柔和的光。温染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己右边的座位。
空着。
桌面上摊着一本皱巴巴的数学书,书页被风吹得哗啦作响。椅子歪斜地摆在那里,彰显着主人离去时的随意。
——陆屿。
她的同桌,三中著名的“问题学生”,回回数学考满分却总在早自习缺席的怪才,打起架来不要命、被女生们私下称为“校草兼校霸”的矛盾体。
怎么会是他?
温染摇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甩出脑海。大概是哪个暗恋她的男生,或者是……放错了位置?
她把牛奶放回抽屉深处,像藏起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后从书包里拿出英语书,强迫自己进入学习状态。
单词在眼前晃,却一个都没进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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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温染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来了——那种散漫的、不紧不慢的节奏,整个三中只有一个人。
陆屿单肩挎着书包走进教室。黑色T恤,校服外套随意系在腰间,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了几缕,身上带着刚刚运动过的热气。
他经过温染身边时,带起一阵风。
风里混杂着洗衣液清新的味道,还有一点点……汗水的咸涩,却并不难闻。
温染的笔尖停在草稿纸上,没有动。
陆屿在她右侧坐下,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他没说话,像往常一样趴下开始补眠——这是他早自习的固定项目。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温染偷偷侧目。
少年枕着手臂,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格外清晰。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出浅浅的阴影。睡着的时候,他身上那种惯有的锋利感会消失,显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柔软?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看够了?”
陆屿突然开口,眼睛仍然闭着。
温染像被烫到一样转回头,耳根发烫:“谁看你了!”
“哦。”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那专心背你的单词。”
“……”
温染咬了咬下唇,把注意力强行拉回书本。但那些英文字母像在跳舞,怎么都看不进去。
她忍不住又瞥向抽屉。
草莓牛奶还在那里,静静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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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第三节是体育课。
温染因为生理期提前请了假,独自回教室拿水杯。走廊空荡荡的,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回荡。
走到教室后门时,她停住了。
门虚掩着,里面有人。
透过门缝,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高大,挺拔,黑色校服裤包裹着修长的腿。
是陆屿。
他正站在她的课桌前,弯着腰,左手拿着什么往抽屉里放。动作很轻,很慢,带着一种与这个人设极不相符的……小心翼翼。
温染屏住呼吸。
几秒后,陆屿直起身,似乎确认了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然后他的目光撞上门外的她。
时间在那一秒静止。
温染看见了陆屿脸上从未有过的表情——震惊,慌乱,还有一丝被当场抓包的窘迫。他手里捏着一盒东西,温染看清了,是胃药。
和她上周收到的那盒一模一样。
“你……”温染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干什么?”
陆屿迅速把药盒塞进裤兜,但已经太迟了。
两人隔着三米距离对视。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温染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着耳膜。
最后是陆屿先移开视线。他摸了摸后颈——这是温染后来才知道的,他紧张时的小动作。
“路过。”他说。
“路过我的课桌?”温染往前走了一步,“路过到需要往里面放东西?”
陆屿不说话了。他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角的弧度锋利得像刀。
“所以这些天……”温染又靠近一步,“胃药,暖宝宝,坚果,还有今天的草莓牛奶,都是你放的?”
陆屿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
这个发现让温染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为什么?”她停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陆屿,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教室里安静得可怕。
窗外的操场上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远处有女生在笑,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
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玻璃,模糊,遥远。
陆屿终于抬眼看向她。他的眼睛很黑,像深冬的夜空,此刻里面翻涌着温染看不懂的情绪。
“看你上次疼得厉害。”他说,声音低低的。
温染怔住了。
他说的是两周前那节数学课。她胃病突然发作,疼得额头冒冷汗,手指都在抖,却还强撑着记笔记。下课时,陆屿什么也没说,起身出去了。十分钟后回来,把一瓶拧开的热水“咚”一声放在她桌上,然后继续趴下睡觉。
她当时以为那是偶然。
“就因为这个?”温染听见自己问。
“嗯。”陆屿回答得很简短,但眼神没躲闪。
“那你写纸条干什么?”温染想起那些字迹锋利的便签,“‘记得吃早餐’‘别空腹不吃饭’——陆屿,这不像你会做的事。”
这话说出口,连她自己都愣住了。
什么叫“不像他”?她又了解他多少呢?
陆屿似乎也被这句话戳中了。他盯着她看了很久,久到温染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
然后他说:
“温染。”
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叫她的名字。两个字从他舌尖滚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温染被问住了。
校霸?问题学生?数学天才?还是那个冷漠疏离的同桌?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算了。”陆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不重要。”
他绕过她往门口走,却在擦肩而过时停下脚步。
“药记得按时吃。”他说,“还有,少喝速溶麦片,对胃不好。”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
温染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她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伸手进抽屉。那盒草莓牛奶还在,下面多了一个熟悉的药盒,还有一张新的便签。
这次上面写着:
“想那么多干什么,喝你的牛奶。”
字还是那么锋利,但末尾那个句号,描得有点重,像是写的人犹豫过要不要加什么。
温染拿起药盒,塑料壳上还残留着少年掌心的温度。
她突然想起很多被她忽略的细节:
每次轮到她值日,陆屿总会“顺手”把她那排的地也扫了;她生理期趴在桌上时,他的校服外套会“不小心”落在她椅背上;甚至有一次,隔壁班男生开玩笑扯她马尾,第二天那人就顶着一块淤青来道歉,眼神躲闪地往陆屿座位瞟……
心脏某个地方,像是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痒痒的,陌生的,让她不知所措。
下课铃声就在这时响起。
走廊里瞬间涌出喧闹的人潮,脚步声、说笑声由远及近。温染慌忙把药盒和便签塞进书包最里层,像藏起一个刚刚萌芽的、还不敢命名的秘密。
教室门被推开,同学们鱼贯而入。
闺蜜苏晴扑到温染桌边:“染染你没事吧?脸色好白!”
“没事。”温染挤出一个笑容,“就是有点累。”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靠窗的座位。
陆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正靠在椅背上玩手机。阳光落在他侧脸,他神色平静,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仿佛那个耳根通红的少年,只是她的错觉。
可抽屉里冰凉的牛奶,书包里崭新的胃药,还有那张语气别扭的纸条——
都在提醒她,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放学铃声响起时,温染还在整理数学笔记。
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里渐渐空下来。她抬起头,发现陆屿的座位又空了——这人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她收拾好书包,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
点开通讯录,找到那个从未拨打过的号码。备注还是开学时班主任发的统一格式:陆屿(同桌)。
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久久未落。
最后她退出通讯录,点开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牛奶我喝了,谢谢。”
发送。
几乎是在同一秒,教室后门传来“叮”的一声——短信提示音。
温染猛地回头。
陆屿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倚在门框上看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的脸,她看见他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很短,短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她。
“不客气。”他说。
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温染握着手机,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陆屿也没再开口。他就那么站着,看着她,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深邃。
夕阳从西窗泼进来,把整个教室染成温暖的橘色。尘埃在光里跳舞,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人的呼吸声。
最后还是陆屿先动了。
他走进教室,从自己抽屉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数学书,随意夹在腋下。经过温染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
“明天见。”他说。
然后不等她回应,大步离开了教室。
温染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起身。
锁教室门时,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靠窗的座位。夕阳在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一切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可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从今天开始,彻底改变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温染又拿出手机。
那条“不客气”的短信还躺在收件箱里。她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新建了一个联系人分组。
组名只有一个字:
“谜”
里面只有一个号码。
而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一条新短信弹出来:
“明天降温,记得加外套。”
发件人:谜。
温染站在初秋的暮色里,看着这条短信,突然笑了。
风穿过梧桐树梢,叶子哗哗作响,像谁在轻轻诉说一个刚刚开始的故事。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街道另一头的篮球场边,陆屿正握着手机,盯着屏幕上的“对方正在输入……”看了很久。
直到那几个字消失,也没有等来回复。
他收起手机,仰头灌了半瓶水。
喉结滚动时,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的是两年前的画面——
新生报到那天,扎着马尾的女孩抱着厚重的教材,在楼梯口被撞得书散了一地。她一声不吭地蹲下来捡,额发被汗水浸湿,侧脸在九月的阳光里白得透明。
那时他就想:这个女生,怎么这么能忍。
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温染。知道了她的故事,父母离异,跟着奶奶生活,每天要打两份零工。知道了她藏在温顺外表下的坚韧。
也知道了,自己好像……移不开眼睛了。
两年。
七百多个日子。
他看着她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离开;看着她胃疼时苍白的脸;看着她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抹眼泪,然后深呼吸,继续埋头做题。
像野草,顽强得让人心疼。
所以他开始往她课桌里放东西。从胃药开始,像个笨拙的守护者,用自己唯一会的方式,试图为她挡一点风雨。
哪怕她永远不知道是谁。
陆屿睁开眼,把空水瓶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
起身时,他想起今天她站在教室门口,眼睛亮亮地看着他问“为什么”的样子。
他低头,又笑了。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就是想对你好而已。”
声音很轻,消散在晚风里。
但有些种子,一旦埋下,就注定要破土而出。
就像课桌里那些小小的礼物。
就像此刻,在两个年少的心里,同时响起的那一声——
扑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