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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陨

破军—龙珠

风雪烟雨楼的腊月,连飞雪都带着烧鸭的油脂香。

十三王爷风静海踏进后厨时,那小小的身影正蜷在灶边,手里死死攥着半只焦黄的鸭子。她抬起头,脸上污黑,唯独一双眼亮得惊人,像雪夜里不肯熄灭的炭。

谋士谭生在他身后轻吸了口气:“王爷,此女命宫破军坐命,煞中带贵,百年难遇……只是,杀气太重。”

风静海看着那双眼睛。他二十二岁,已是西陵王朝的摄政王,先帝临终前将五岁的小皇帝托付于他。朝堂风雨,边关烽火,他需要一把锋利的刀。

“从今日起,你叫紫珑。”他解下墨狐大氅,裹住她冻得发紫的身子,“我是你的义父。”

紫珑十岁,像一头未被驯服的幼狼。住进摄政王府的头一个月,她打碎了三个古董花瓶,咬伤了五个试图给她更衣的侍女,半夜总想翻墙逃走。

风静海不罚她。他把她带到书房,摊开边疆舆图,指着上面犬牙交错的标记:“看懂了,你就知道该往哪里逃。”

他教她兵法。从“风林火山”到“奇正相生”,他声音总是平稳低沉,像冬日里缓缓流淌的温泉。紫珑起初不服,可那些山川险隘、粮草算计,竟比烤鸭更能勾住她的魂。她学得快,沙盘推演,十局里能赢他三局。

十年。

她从灶边的小乞儿,长成执掌“玄甲军”的紫珑将军。盔甲下的身姿挺拔如竹,眉眼褪去稚嫩,唯有看向他时,那光亮不曾变过,只是深了许多,沉了许多,烫得她自己也心慌。

他待她一如既往,是严父,是恩师,是主君。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批阅奏折至深夜时,她会默默换掉凉透的茶;他蹙眉望向皇宫方向时,她会下意识握紧剑柄。他一切细微的神情、偶尔的疲惫、望向她时一闪而过的复杂,都成了她心底反复描摹的画卷。

爱意是什么时候破土而出的?或许是在他手把手教她写下第一个“军”字时,或许是在凯旋之夜他亲手为她系上披风时,或许只是某个寻常黄昏,他站在廊下看残阳,侧脸被镀上一层温柔的鎏金。

那场仗打得极其艰难。敌军陈兵关外,朝廷粮草迟迟不至,流言四起,说小皇帝对这位“十三皇叔”已生忌惮。紫珑领着玄甲军死守孤城,心中却是一片冰火交织。她怕的不是城外百万敌军,而是京城那诡谲的漩涡会将他吞没。

决战前夜,朔风卷着砂砾拍打军帐。她提笔,墨迹晕染又干涸,最终只落下四句:

关外驰鹰马,关山度若飞。

与君同一身,此生愿足矣!

信使疾驰而出。她对副将说:“王爷回信至,方可发兵。”

她在赌。赌他懂,赌他心非铁石,赌这十年不止是她一个人的镜花水月。

回信来得很快,只有四个字——

如卿所愿。

紫珑握着那张薄笺,在震天的战鼓声中,笑出了眼泪。她率军出击,一马当先,长剑所向披靡,仿佛披着的不是铠甲,而是鲜红的嫁衣。

大捷。捷报传遍天下。

她等不及朝廷封赏,等不及洗净血污,只带着一个包袱,日夜兼程赶回帝京,直奔风雪烟雨楼——那是他们故事开始的地方。包袱里,是一件她亲手绣了三年的大红嫁衣,金线密织着龙凤呈祥。

楼内,他依旧是一身清冷月白袍,长身玉立,仿佛十年前那个救她于污秽之中的王爷从未变过。

“义父……”她声音发颤,带着少女般的雀跃与羞涩,将包袱轻轻推前。

风静海没有看那嫁衣。他望着窗外纷飞的雪,声音比雪更冷:“紫珑,此约不能成。”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军权与皇权,不可集于一家。”他转身,目光平静得残酷,“陛下虽是我亲侄,更是君王。我若娶你,玄甲军便成了‘风家军’。朝局将如何动荡?陛下的龙椅,还坐得稳么?”

“所以……”紫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所以你为了他的皇位,要负我?”

“是。”他答得没有迟疑。

“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摄政王!”悲愤如岩浆冲垮理智,她踉跄后退,眼底通红,“你不要我,我便不要这将军之位!我带兵打回京城,我倒要看看,你一心护卫的小皇帝,坐不坐得成那个江山!”

她转身欲走,决绝的背影刺疼了他的眼。

寒光,毫无征兆地自身后袭来。

冰冷的剑锋,精准地穿透她肩胛之下三寸,避开了所有要害,却足以让她倒下。

紫珑缓缓低头,看着胸前透出的、属于他的剑尖,又缓缓回头。她脸上没有痛楚,只有一片空白的茫然,像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你要杀我?”每个字都嘶哑破碎。

风静海抽回剑,鲜血溅上他雪白的衣摆,开出狰狞的花。他语气冷硬如铁:“你不该有谋反之意。”

原来如此。原来在他心里,对皇权的丝毫威胁,比她的性命、比他们之间的一切,都重要。

紫珑撑着重伤的身体,不肯倒下,死死盯着他,问出最后一句:“风十三……这十年,你有没有,哪怕一瞬,爱过我?”

漫长的死寂。

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丝极细微的颤:“既已承诺于你,此生,风静海不会娶任何女子。”

他的目光,落在她带来的那个包袱上。鲜红的嫁衣一角露了出来,金线在烛光下刺痛人眼。他猛地背过身去,广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骨节泛白。

够了。有这句话,就够了。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紫珑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出血。她不再看他,拾起地上的嫁衣,紧紧抱在怀里,一步一步,拖着长长的血痕,消失在楼外漫天风雪中。

伤愈后,她派人送了一封信到摄政王府。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得知与君,还之与君。情谊两绝,从此陌路。

风静海展开信笺,静立良久,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散在空荡的书房里。

“紫珑……你何时,才能明白……”

为疗心伤,紫珑弃了将军衔,孤身远赴中原。

江湖浩大,足以淹没一个人的姓名与前尘。她在这里结识了四个人:潇洒不羁、剑法超群的上官博;性情爽利、鞭法精妙的侠女柳如烟;丐帮长老,嗜酒却重义的不醉归;还有沉稳寡言、硬功了得的镖师石勇。

五人脾性相投,一见如故。于峨眉金顶明月下,撮土为香,义结金兰。上官博为大哥,不醉归次之,石勇行三,柳如烟是四姐,紫珑最小,成了被众人呵护的五妹。

策马同行,仗剑天涯,惩奸除恶,醉卧荒村。那些快意恩仇的日子,像一剂温和的药,慢慢止住了她心底溃烂的伤。她很少再提“西陵”,很少再想起“风”这个姓氏。只是在某些夜深人静,望着篝火出神时,眼底会掠过一丝无人能懂的寂寥。

一日,酒酣耳热,大哥上官博提起一桩秘闻。

“听说西北祁连深处,有一支隐秘部族,称为‘星族’。他们世代守护着一件宝物——七龙珠。”

“龙珠?”柳如烟挑眉。

“传闻此珠有七,蕴藏天地奥秘。得之者,可得天下气运。”上官博压低了声音,“更有传说,集齐七珠,可得……长生之法。”

柳如烟眼中顿时亮起好奇的光彩:“天下我没兴趣,长生不老嘛……倒想见识见识。”她生性爱冒险,对神秘事物毫无抵抗力。

不醉归灌了口酒,嘿嘿笑道:“管他珠子、珠子,有好酒就行!”

石勇擦拭着他的厚背刀,沉声道:“传言虚虚实实,未必可信。”

紫珑嗤笑一声,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底是看透世情的淡漠:“江山?长生?都是痴人说梦。握在手里的,才是真的。”她经历过权力顶峰的冰冷,也尝过情爱幻灭的苦涩,对这些虚幻的传说,全然不信。

但终究耐不住兄姐的好奇与热情,加之她自己也需一处远离一切的僻静之地,五人便一同上路,往那茫茫祁连山而去。

雪山连绵,人迹罕至。他们按照模糊的线索跋涉多日,就在几乎放弃时,却在一条隐秘的冰川峡谷后,发现了星族的村落。

与预想的戒备森严不同,星族人对他们这些外来客异常热情。村民们穿着色彩鲜艳、绣有星辰图案的衣袍,笑容纯朴。长老是一位须发皆白、目光睿智的老者,听说他们来自遥远的中原,竟设下丰盛宴席款待。

“远方来的客人,是星辰的指引让你们相聚于此。”长老举杯,用的是某种清甜的果酒,“请尽欢。”

夜晚,星族的天空格外低垂,银河仿佛触手可及。围着篝火,族人唱起古老悠扬的歌谣,歌词听不懂,旋律却苍凉动人,讲述着星辰的诞生、部族的迁徙、以及与龙珠相伴的漫长岁月。

“龙珠……真的存在吗?”柳如烟忍不住问。

长老的笑容在火光中显得有些深邃:“存在。它们是我们星族的根源,是祖先与星辰的契约。但它们不属于尘世的争夺,只属于这片土地和天空。”

几天愉快的相处,让五人放松了警惕。他们几乎忘了最初的目的,沉浸在雪山秘境与淳朴人情之中。

直到那个午后。

上官博在村落附近探索时,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被巧妙隐藏的山洞入口。好奇心驱使他走入,不醉归和石勇紧随其后。洞内深邃,尽头处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穹顶有缝隙透下天光,正照亮石窟中央一处石台。

石台上,七颗鸽卵大小、颜色各异的珠子,正静静悬浮,缓缓转动,散发出柔和而神秘的光晕。赤、橙、金、绿、青、蓝、紫,光华流转,美得令人窒息。更奇异的是,珠子之间仿佛有无形的力量连接,形成一个微缩的星辰图谱。

“七龙珠……”上官博屏住呼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狂热。天下气运,长生奥秘……传说似乎近在眼前。他不由自主地向前一步,伸手探向那颗光芒最盛的赤色龙珠。

“不可!”一声惊急的暴喝自身后传来,是闻讯赶来的星族长老,他脸上再无平日的温和,只有全然的惊怒。

但已迟了。

就在上官博指尖触碰到赤珠的刹那,七颗龙珠仿佛从沉睡中惊醒,光华大盛!一股庞大而无形的排斥之力猛然爆发,如涟漪般炸开!

“小心!”石勇急扑上前想拉开上官博。

耀眼的光芒吞噬了一切视线。狂暴的气流将靠近石台的三人狠狠掀飞,撞在洞壁之上。洞外的紫珑和柳如烟听到巨响冲进来,正撞上那爆发的能量余波,也被震得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紫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发黑。混乱中,她听见兵刃交击的脆响,听见星族人的怒吼与惨呼,听见兄长们惊怒的呼喝,还有……长老悲怆至极的、用古老语言吟唱般的咒骂与哭泣。

“不……不准玷污圣物!离开!离开这里!”

“大哥!二哥!”

“我跟你们拼了!”

声音越来越混乱,越来越遥远。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充斥了她的鼻腔。

她想爬起来,想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沉重的黑暗如潮水般涌来,彻底淹没了她的意识。

……

不知道过了多久。

冰冷。刺痛。

紫珑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聚焦。她躺在那石窟入口附近,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带着血腥气的尘土。

她挣扎着坐起,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目光所及,是地狱。

原本祥和美丽的石窟内外,此刻已是一片死寂的修罗场。星族村民,那些不久前还围着篝火对他们微笑唱歌的男女老幼,此刻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石地,浸透了他们色彩鲜艳的衣袍,凝结在冰冷空气中。断矛残弓散落各处,无声诉说着这里曾发生怎样激烈而短暂的抵抗。

没有声音。除了她自己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惊恐的呼吸。

大哥呢?二哥、三哥、四姐呢?

“上官大哥……不醉归……石三哥……四姐!”她嘶声喊道,声音在死寂的山洞中回荡,没有任何回应。

她踉跄着爬起来,不顾浑身剧痛,疯了一样在尸堆中翻找。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上官博、不醉归、石勇、柳如烟,他们四人仿佛凭空消失了,连同那悬浮的七龙珠,一起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片死寂的屠杀现场,和一个被遗弃的她。

最后,她在石台边,一具蜷缩的、紧紧握着拳的星族少年尸体旁,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

她颤抖着掰开少年冰冷僵硬的手指。

掌心是一颗珠子和一个孩子。

是七龙珠中的一颗,青色,光华黯淡,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只剩一层温润的玉质表面,倒映着她惨白绝望的脸。

少年的眼睛还睁着,望着穹顶那缕天光,瞳孔里凝固着不解与深深的恐惧。他可能至死都不明白,这些热情招待过的、看似友善的客人,为何会带来灭顶之灾。

紫珑握着那颗冰凉刺骨的龙珠,缓缓跪倒在血泊之中。

目光缓缓扫过这人间炼狱。昨日还在欢笑的孩童,悉心招待他们的老妇,严肃又慈祥的长老……全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混合着雪山清冷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残酷。

而她,是这场惨剧的见证者,是这悲剧的……同谋之一。如果不是他们来到此地,如果不是那份可悲的好奇与贪念……

“啊————!!!”

一声凄厉至极、仿佛撕裂灵魂的哭嚎,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在空洞的石窟中、在寂静的雪山间,绝望地回荡。

她紧紧攥着那颗青色的龙珠,指甲深陷进掌心,沁出血迹,却浑然不觉。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尘土,砸落在身下同样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上。

不是为了那虚幻的天下,不是为了那渺茫的长生。

是为了手中这冰冷的珠子,为了眼前这满地的尸骸,为了那不知去向、生死未卜的结义兄姐,也为了……那个同样被她遗落在血色与风雪中的、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星族,灭了。

在这与世无争的雪山深处,因为一个传说,因为人心的贪嗔,悄然无声地,灭绝了。

只剩下一个女子,握着一颗染血的珠子,在漫山遍野的死亡与寂静中,痛哭失声,直至力竭,直至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雪,又开始下了。洁白,轻柔,一片片落下,试图掩盖这世间最深的血色与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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