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莲”的试探

进了督军府，琴叶被安置在西跨院的小厢房，院子不大，却干净整洁，还有个小厨房，足够她给伊之助熬米糊。童磨派了个老妈子来伺候，说是帮忙照看孩子，琴叶却看得出来，老妈子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大抵是督军派来盯着她的。

她白日里去府里的成衣坊做活，童磨的衣服料子都是顶好的杭绸、锦缎，她不敢怠慢，飞针走线，比在自己铺子里还要用心。童磨时常会来成衣坊，有时站在门口看她做活，有时会问两句伊之助的近况，语气依旧温和，还给孩子带了进口的奶粉和软布襁褓。

府里的下人私下都怕童磨，琴叶也听过不少传闻。有次她去给童磨送做好的长衫，刚走到书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还有男人的求饶声。她下意识停住脚步，就听童磨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调子，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记得，我说过，这批军火不能出半点差错。你收了别人的好处，就该想到后果。”

紧接着是一声闷响，求饶声戛然而止。

琴叶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手里的长衫险些掉在地上。她正想悄悄退走，书房门却开了，童磨站在门口，眸子平静地看着她，仿佛里面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甚至还笑着指了指她手里的衣服：“做好了？”

琴叶硬着头皮进去，余光瞥见墙角蜷缩的人影，心里一阵发紧。童磨却像没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伸胳膊让她量尺寸，还状似随意地问：“方才在门口，听见什么了？”

琴叶的指尖一颤，低声道：“没、没听见什么，只以为是书掉了。”

童磨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那笑容依旧温和，却让琴叶觉得后背发凉。“你很聪明，”他说，“比府里那些蠢笨的下人懂事多了。”

他没再追问，可琴叶知道，这是他的第一次试探。他在看她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因为窥见了他的真面目而退缩。

自那以后，童磨的试探便多了起来。

有时他会带着她去军营，让她看士兵们操练，甚至当着她的面，处置逃兵——依旧是那副温和的语气，却下令把人拖去刑场，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会转头问琴叶：“这些人贪生怕死，坏了军纪，处置了，你觉得过分吗？”

琴叶攥紧了衣角，伊之助的小脸还在她怀里蹭着，她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军法如山，督军自有考量。只是……他们家里，或许也有等着他们回去的妻儿。”

童磨的眼神沉了沉，他以为她会说“督军英明”，或是吓得说不出话，却没想她会说出后半句。他忽然觉得，这女人的底线，比他想的要硬得多。

还有一次，伊之助夜里发了急疹，烧得浑身滚烫。琴叶急得团团转，老妈子说府里的大夫已经睡下，且深夜不便打扰。正当她手足无措时，童磨却推门进来了。他没穿长衫，只披了件黑色的军大衣，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和淡淡的硝烟味，显然是刚从城外的营地回来。

他没多说什么，只让副官连夜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自己则蹲下身，笨拙地伸手碰了碰伊之助的额头，眉头不自觉地蹙起。那是琴叶第一次见他露出这般真切的神情，没有伪装的温和，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大夫来后，开了药方，伊之助的烧渐渐退了。琴叶松了口气，对着童磨道谢，却见他盯着襁褓里的孩子，忽然问：“你丈夫，还会回来吗？”

琴叶的手猛地一顿，眼眶瞬间红了。两年了，半点音讯都没有，她不敢想，却也从没放弃过希望。“会的，”她低声说，“他说过，打完仗就回来，给我和孩子一个家。”

童磨沉默了片刻，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忽然回头：“这乱世里，承诺最不值钱。”

他的语气很淡，却像一根针，扎进了琴叶心里。可她没看见，童磨转身之后，眼底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情绪——他不希望那个男人回来，他甚至在想，若是那男人真的回来了，他有的是办法，让他永远也回不了这南城。

童磨自己也没弄明白这份情绪的由来。他只觉得，琴叶和伊之助，是他捡回来的“东西”，就该只属于他。他习惯了掌控一切，却唯独对琴叶，生出了一种更复杂的心思——他不想只让她看到自己伪装的温和，他想让她看清自己的狠厉、自己的冷酷，看清他这副“恶鬼”的真面目，然后，还能留在他身边。

他开始更频繁地在琴叶面前展露真实的自己。处理政务时的杀伐果断，面对异己时的毫不留情。他像个笨拙的猎手，一点点掀开自己的伪装，观察着猎物的反应，期待着她能接纳这份黑暗。

这天傍晚，琴叶在院子里给伊之助缝小衣裳，童磨走了进来。他刚处理完一批通敌的奸细，军靴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身上的血腥味没完全散去。他没像往常一样温和地打招呼，只靠在院门口的老槐树下，看着琴叶手里的针线，忽然开口：“琴叶，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琴叶的指尖一顿，抬头看向他。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身上，一半是暖黄的光，一半是浓重的影，像极了他这个人，一半温润，一半狠戾。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督军救了南城的百姓，救了我和孩子，于我们而言，是恩人。”

“恩人？”童磨低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她面前，他俯身，凑近她的脸，温热的气息扫过她的耳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可我杀了很多人，手上沾着血，我甚至能轻易捏死你怀里的孩子，你也觉得，我是恩人？”

琴叶猛地抱紧了伊之助，往后缩了缩，却没躲开他的目光。她的眼里有惧意，却也有一份坦荡：“督军手上的血，有该流的，也有……或许不该流的。可您没伤害过这城中无辜的百姓，这就够了。”

童磨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些笨拙的展露，好像都有了回应。她没被他的黑暗吓跑，也没被他的伪装迷惑，她看清了他的两面，却依旧守住了本心。

他直起身，转身往院外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的心跳，比平时快了半拍。他依旧没明白，这阵莫名的悸动是什么，只知道，这株从洪水里捞回来的“莲”，已经在他那片寸草不生的心底，生了根，发了芽。

而琴叶望着他的背影，抱着伊之助的手微微发颤。她不知道，这个心狠手辣的军阀，为何要一次次向她展露自己的獠牙，也不知道，这份带着掠夺和试探的“庇护”，最终会将她引向何方。她只知道，在这浊浪滔天的乱世里，她和伊之助的命运，已经和这个复杂又危险的男人，紧紧缠在了一起。

入夜后，童磨坐在书房，手里把玩着那副扇子。副官进来禀报，说南城的灾情已控，还说查到了琴叶丈夫的消息——三年前那场战役，他所在的部队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童磨捏着扇子的手指紧了紧，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他没让人把这个消息告诉琴叶，只是低声吩咐：“给西跨院加派两个人，看好她们母子，别让任何人惊扰了。”

他自己都没察觉，这份“看好”，早已从最初的好奇和掌控，变成了连他都不愿承认的守护。他还在等着，等着琴叶彻底接纳他的那一天，等着这株“莲”，心甘情愿地，长在他的囚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