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是在一种外松内紧、几乎令人窒息的高度戒备中熬过去的。阿易的身体恢复曲线平稳得近乎机械,退烧,伤口愈合,能下床缓慢走动,进食量稍有增加。但精神上,他像是被那天的“标记”话题彻底抽走了所有力气,重新变回初来时那个沉默、空洞的影子。大部分时间,他只是靠在床上,望着窗外那面白墙,或者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但紧绷的眼睑和偶尔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不再主动提及任何与过去相关的话题,对我的探视,也仅仅维持着最基本的、疏离的礼貌回应。那双曾经在崩溃时流露过脆弱和依赖的眼睛,重新蒙上了一层更厚的、难以穿透的雾气。他似乎在下意识地筑墙,用沉默和麻木,将自己与这个充满窥探、危险和未知的世界隔离开来。
我们之间的交流,退化到比最初“监护”时期更加简单、更加功能化的层面。我成了他“安全的牢笼”里,一个提供食物、药品和必要信息的、面目模糊的管理员。这变化微妙而清晰,我能感觉到,那根在他意识模糊时曾短暂向我伸出的、寻求依靠的触须,又缓缓地、坚定地缩了回去,藏进了更深、更黑暗的角落。
老陈那边的压力与日俱增。境外异常通讯的频率在增加,虽然暂时还无法精确定位和破译内容,但那无声的、步步紧逼的压迫感,像潮水般透过加密电波传来,让安全区内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技术科对金属片的攻关举步维艰,那个菱形带钩的符号似乎只是一个“锁孔”,而对应的“钥匙”——无论是阿易的生物信息,还是某种特定的激活序列——依然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放射性标记的持续存在,更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幽灵船”的无处不在和冷酷精准。
阿易,成了风暴眼中唯一看似静止的点。但这种静止,比任何剧烈的动荡都更让人心焦。
第三天晚上,轮到我值夜。安全区的夜晚,比白昼更加寂静,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和偶尔从楼下普通病房传来的、模糊的医疗广播。我在观察室里,面前是十几个分割屏幕,显示着安全区内外各个角落的实时监控,包括阿易病房内的全景。他侧躺着,似乎睡着了,呼吸平稳。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些屏幕。楼道,电梯间,出入口,医院外围……一切正常。例行巡逻的警卫身影在屏幕上规律地移动。
然而,就在我的目光即将移开时,右下角一个屏幕——那是医院后门连接一条偏僻小巷的监控——画面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不是信号干扰的那种雪花,更像是……有什么反光的东西,极其快速地掠过镜头边缘?
我立刻坐直身体,将那个屏幕的画面放大,调到慢放。
昏暗的巷子,堆着一些废弃的医疗器械包装箱。路灯坏了,只有远处主路透过来的一点微光。一切似乎如常。
我将播放速度调到最慢,一帧一帧地看。
就在某一帧,画面边缘,一个废弃纸箱的阴影里,似乎有一小块区域的色温,与周围环境有着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差异。不像是物体,更像是一小块……被特意处理成与环境色接近的、静止的“补丁”?而在下一帧,这块“补丁”消失了,阴影恢复成连贯的一片。
伪装?光学迷彩?还是监控画面被植入了极其高明的、动态的干扰图层?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这不是错觉。有人在用极其高明的手段,窥视,甚至可能……在渗透。
我立刻接通内线,联系监控中心的同事:“后巷B-7号监控,三分十七秒前后,注意阴影区域异常色块,疑似高级动态伪装干扰。立刻切换备用红外及热感成像镜头,对比分析!通知外围警卫,B区提高戒备,但不要打草惊蛇!”
命令迅速下达。几秒钟后,那个监控画面被切换,变成了黑白的热感成像图。巷子里一片冰冷的蓝色,只有远处主路方向有零星的热源(大概是夜间出没的小动物)。但就在刚才那个异常阴影的位置,热感图像显示出一小团极其微弱、几乎与环境温度融为一体的、模糊的暖色轮廓,形状不规则,正在极其缓慢地、沿着墙根阴影,向医院建筑的后墙方向移动。
目标很小,热信号极弱,移动速度缓慢到几乎像静止。如果不是事先通过光学监控发现了那细微的异常,在常规热感扫描下,很容易被忽略为设备误差或环境杂波。
“发现可疑低温热源,移动中,向建筑后墙靠近。目标体积小,热辐射弱,疑似经过特殊热屏蔽处理。”监控中心迅速反馈,“已通知行动组。”
我盯着屏幕上那团几乎看不见的微弱暖色轮廓,手心冒汗。什么东西?微型无人机?还是某种更小的、用于渗透侦查的机器人?或者是……人?但人的热信号不可能这么弱,体积也不可能这么小。
“林队,目标停止移动,停在建筑后墙通风管道外侧栅栏附近。热信号持续减弱,接近环境温度。”监控中心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紧张,“它在……潜伏?还是……”
话音未落,我面前的另一个屏幕——阿易病房内部的监控——左上角,代表着门禁系统状态的小绿灯,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变成了黄色,持续了大约零点五秒,然后又恢复了绿色。
门禁系统,被异常访问了!虽然访问被安全系统自动拦截,但确实有人试图从外部,非授权侵入这间病房的电子门锁!
目标是阿易!
“病房门禁异常访问!立刻检查阿易情况!封锁该楼层所有出入口!启动应急防御协议!”我对着麦克风低吼,同时猛地起身,抓起放在桌上的配枪和通讯器,冲出了观察室。
走廊里,应急红灯已经无声地亮起,发出暗红色的、令人心悸的光芒。两名守在ICU外的便衣队员反应迅速,一人持枪警戒门口和走廊两端,另一人已经拧开了病房门,闪身进去。
我紧随其后冲入病房。
病房内,灯光依旧柔和。阿易似乎被刚才门锁的轻微异响和突然闯入的人惊动了,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被子拉到胸口,脸上是尚未完全清醒的茫然,但眼底深处,已经迅速凝聚起熟悉的、小兽般的警惕和恐惧。他看看冲进来的队员,又看看我,最后,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紧闭的房门,仿佛那扇门后,正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逼近。
“没事,例行检查。”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对阿易说了一句,目光快速扫过房间。窗户紧闭,帘子拉着,一切如常。但那种无形的、被窥视的感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林队,门禁系统日志显示,刚才有一组异常加密信号试图模拟授权卡,频率和编码方式……很陌生,不是已知的任何攻击模式。”跟进来的技术员拿着平板,语速飞快,“信号源被追踪到……消失了。像是跳板,或者用了某种即时湮灭技术。”
“后巷那个热源呢?”我追问。
“在门禁被攻击的同时,消失了。热信号彻底融入环境,无法追踪。”
调虎离山?声东击西?还是说,刚才那一连串动作——巷子的伪装窥视、门禁的试探性攻击——都只是……前奏?一次精密的、充满警告意味的“问候”?
“加强所有出入口、通风管道、电路系统的物理和电子封锁。增派暗哨,启用所有被动感应器。病房内加装生物波动监测仪,范围覆盖整个房间及相邻墙体。”我快速下令,然后走到阿易床边。
他依旧紧紧攥着被角,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惨白。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有那双浅色的眼睛,清晰地映出我紧绷的脸,和眼底深处无法完全掩饰的凝重。
“刚才是系统故障,已经排除了。”我对他解释,语气尽量放松,“你继续休息,没事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恐惧没有褪去,反而多了一丝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了然。他没有相信我的说辞。一个在阴谋和危险中浸淫长大的少年,对“危险”的直觉,或许比任何精密的仪器都要敏锐。
“他们……来了,对吗?”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沉默着,没有否认。否认在此刻,只是另一种形式的伤害。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空洞的笑容,然后慢慢松开了攥着被子的手,身体向后靠去,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接受了某种无法改变的命运。
“我会死在这里,对吗?”他闭着眼,用很轻、很平静的语气问,像是在讨论明天的天气。
我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
“不会。”我听见自己用异常坚定、甚至有些生硬的语气回答,“只要我还在,就不会。”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睁眼,只是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不安颤动的阴影。
我退到病房角落,让队员和技术员继续他们的加固工作,自己则站在阴影里,目光须臾不离地锁在阿易身上,也锁在门口和窗户的方向。配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沉重。
夜,还很长。而这场无声的、高科技的攻防战,才刚刚拉开序幕。
“幽灵船”没有强攻,没有露面。他们只是用这种方式,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们:我们知道他在哪。我们知道你们在保护他。我们可以来去自如。你们的防线,在我们眼中,并非固若金汤。
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宣告。
而阿易,这个被各方势力觊觎、被至亲打造成致命武器的少年,此刻躺在这间被层层保护的病房里,像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祭品,平静之下,是随时可能爆发的惊涛骇浪,或者……彻底的死寂。
我握紧了枪柄,指节泛白。
无论“幽灵船”是什么,无论他们想要什么。只要我还站在这里,只要我还穿着这身警服,就绝不会让他们,用这种傲慢而残忍的方式,夺走这个少年最后一丝生存的可能。
窗外,城市的夜空依旧漆黑,星光暗淡。而安全区内,一场关乎生死、尊严和正义的暗战,已经悄然进入了最凶险、也最考验意志的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