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易的眼泪,是某种堤防溃决的开端,还是更深伪装下的表演?我无从分辨,也无法深究。那之后,他重新陷入了药物带来的昏沉睡眠,不再梦呓,也不再挣扎,只是安静地躺着,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只有监护仪上规律跳动的线条,证明生命还在那具过于单薄的躯壳里延续。
我被强制要求离开ICU,回到休息室“补充必要睡眠”。老陈的命令不容置疑,他说我需要保持清醒,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我知道他是对的,但躺在狭窄的行军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单调的LED灯带,睡意却像狡猾的游鱼,明明触手可及,一闭眼却又溜得无影无踪。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阿易流泪的脸,金属片在放大镜下的冷光,还有老陈那条关于“放射性标记”和“三个月”的加密信息。
三个月。坤哥被执行死刑,到现在。时间点卡得如此微妙,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巧合。
如果金属片内的“销毁”机制已经启动,那么阿易手腕伤口的突然恶化、高烧、感染,甚至他精神濒临崩溃的状态,是否都与此有关?他拼命取出金属片,是自救,还是某种冥冥中的、对毁灭程序的徒劳反抗?
而我们将金属片取出,是阻止了灾难,还是……无意中拆掉了最后一道保险,让某种更隐蔽的危机悄然扩散?
天快亮时,我才勉强合眼,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被内线电话吵醒。是ICU的护士,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和谨慎:“林警官,病人醒了,很安静,但……他问能不能见你。还说……有些话,只能跟你说。”
我立刻清醒,迅速洗漱,换上隔离服,再次走进了那片充斥着仪器嗡鸣和消毒水气味的空间。
阿易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背后垫着枕头。氧气管已经撤掉,但鼻子里还留着鼻导管,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影淡了一些,但眼神却比昨夜更加……清晰。那层总是笼罩着的雾气似乎散去了不少,露出底下一种疲惫的、却又异常冷静的底色。他静静地看着我走进来,目光跟随着我的脚步,直到我在床尾站定。
“感觉怎么样?”我打破沉默,语气平和。
“好多了。”他回答,声音还是有些沙哑,但很平稳,没有了昨夜的惊惶和破碎,“谢谢。”
这句“谢谢”说得极其自然,却又透着一股疏离的客气,仿佛我们只是最普通的医患,或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医生说你需要多休息,补充营养。”我公事公办地说。
他点了点头,没接话。房间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
“你说有话要跟我说?”我主动问。
他沉默了几秒,目光下垂,落在自己缠着厚厚纱布的左手腕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个东西……你们……研究了吗?”他问,没有抬头。
“技术科的同事在分析。”我没有隐瞒,但也没透露细节,“很复杂。”
“哦。”他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又过了一会儿,他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我,那双浅色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潭,平静无波,却望不见底。
“林薇阿姨,”他叫我的名字,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正式,甚至带着一丝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奇异的沉重,“我爸爸……他是不是,在死前,跟你说过什么?关于我?”
我的心微微一提。终于,还是触及了这个核心。
“他把你托付给我。”我如实说,观察着他的反应。
阿易的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带着苦涩的自嘲。“果然……”他低语,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那他……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或者,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比如……密码?日期?或者……一个名字?”
他的问题很具体,指向性极强。他不只是在确认坤哥的托付,更是在试探,坤哥是否通过别的渠道,留下了开启“账本”的后手。
“没有。”我摇头,语气肯定,“只有那句话。”
他眼中的光似乎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重新凝聚,那冷静的底色下,隐隐有某种决绝的东西在翻涌。
“阿山……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他忽然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回忆的飘忽,“在我……第一次毒瘾发作,最难受的时候。他拿着针,问我,爸爸有没有给过我一个小本子,或者,有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什么记号。”
我的呼吸屏住了。这是阿易第一次主动、清晰地提及阿山与“账本”的直接关联。
“你怎么回答的?”我问。
“我说没有。”阿易扯了扯嘴角,“那时候,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疼,只想要那个能让我不疼的东西。阿山……好像很失望。但他没再逼我,只是后来,看得我更紧了。再后来……他就开始教我,如果太难受,可以看看血……他说,看着血流出来,心里的难受,会跟着流走一点。”
他用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叙述着那段黑暗的过去。自残,在他口中,成了一种被“教导”的、缓解痛苦的方式。是控制,也是驯化。
“他还教你什么?”我的声音不自觉地紧绷。
阿易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是困惑,也是深藏的恐惧。
“他教我看地图。不是学校里那种。是……他自己画的。很多线,很多点,还有奇怪的符号。他说,以后如果有一天,他不在我身边了,或者……爸爸不在了,有人拿着特定的东西来找我,问我这些点和线,我就要把记住的,告诉那个人。但绝对不能告诉别人,尤其是……警察。”
地图。点和线。符号。特定的东西。
这很可能就是“账本”的另一种形式,或者,是解读“账本”的钥匙!而阿山,果然是在训练他,将他培养成一个活的、只有特定条件才能触发的“信息存储器”!
“你记住了吗?那些地图?”我追问。
阿易缓缓地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茫然。“一开始……试着记过。但后来……脑子越来越乱,那些线和点,总是和……犯瘾时的那些幻觉混在一起。而且,阿山死了之后……我好像……故意想把那些都忘掉。”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轻了,“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会突然想起来一点,一个点,或者一条线的走向,但很快又模糊了……像噩梦一样。”
创伤性记忆抑制。毒品对认知功能的损害。以及,潜意识里强烈的抗拒和恐惧。这些都可能导致记忆的破碎、扭曲和缺失。
“阿山说的‘特定的东西’,是什么?”我抓住关键。
阿易的目光,再次落向自己缠着纱布的手腕。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阿山死之前那几天,特别紧张。他总是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然后又烧掉。有一次,我偷看到他在本子上画了一个……和这个很像的东西。”
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在空中极其缓慢、却异常清晰地,画了一个符号。
那是一个近似菱形的图案,但四个角并不对称,其中一个角延伸出一个短短的、带钩的尾巴。图案内部,似乎还有一些极其细微的、交叉的线条。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符号!我见过!在技术科对金属片表面进行显微扫描时,在某个极其隐蔽的、类似防伪标记的位置,发现过这个符号的微缩蚀刻版!当时技术员还疑惑,这不像任何已知的电路标记或公司LOGO。
阿山本子上的符号,和金属片上的符号,一致!
“是画在纸上?”我强压下心头的震动,确认道。
阿易点了点头。“用红色的笔画的,很显眼。下面还写了一串数字,但我没看清。”
“然后呢?阿山有没有跟你说过,这个符号代表什么?或者,和什么东西有关?”
“没有。”阿易摇头,“他看到我在门口,立刻就把本子合上了,很凶地骂了我,让我滚出去。那是他……第一次那么凶地对我。”他顿了顿,补充道,“后来,没过两天,他就出‘车祸’了。”
不是车祸。是灭口。因为阿山可能知道的太多,或者,因为他试图记录、解读这个符号及其背后的秘密,触动了某些人的敏感神经。
“这个符号,你还记得清楚吗?能不能再画一遍?或者,描述一下阿山本子上的其他内容?”我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递给他。
阿易看着纸笔,犹豫了一下,才接过去。他的手有些抖,但画得很认真。几分钟后,一个略显笨拙、但特征清晰的菱形带钩符号出现在纸上,和他刚才在空中比划的几乎一致。
“大概……就是这样。”他放下笔,像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事情,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其他的……真的记不清了。阿山很小心,从不让我多看。”
我拿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符号。线条简单,却透着一股冰冷的、不祥的气息。这会是某个组织的标志?某种行动的代号?还是……开启金属片内信息的“密钥”图案?
“这个符号,和你手腕里取出来的东西,有关吗?”我看着他的眼睛,直接问道。
阿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窗外——虽然那里只有一面白色的墙壁。
“……我不知道。”他低声说,声音干涩,“但阿山画它的时候,脸色很难看。他说……那是‘鬼’的记号。沾上了,就甩不掉了。”
鬼的记号。
我的心沉了沉。这个形容,太过贴切,也太过骇人。
“你把这些告诉我,”我将纸折好,小心地放进贴身口袋,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是因为信任我,还是因为……你觉得,只有告诉我,才能摆脱这个‘记号’?”
阿易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日光似乎都偏移了角度,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新的光影。
“我不知道。”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深重的、不属于少年的疲惫和茫然,“我只是……不想再一个人背着这些东西了。太累了。也太……吓人了。”
他抬起眼,看向我,那双眼睛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我的影子,没有伪装,没有戒备,只有一片赤裸裸的、不堪重负的脆弱。
“林薇阿姨,你说……我把这些说出来,把那个东西拿出来……是不是就……干净了?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人来找我了?我是不是……就可以像……像楼下那些孩子一样,只是……上学,吃饭,睡觉……不用再怕了?”
他的问题,天真得令人心酸,又沉重得让人窒息。
像普通孩子一样生活。对他而言,这大概是比解开“账本”秘密、摧毁敌对势力更加遥不可及、也更加渴望的梦想。
我看着他那双盛满希冀和恐惧的眼睛,喉咙有些发紧。我能给他保证吗?能告诉他,只要说出来,一切就都结束了吗?
不能。金属片的秘密还未解开,放射性标记的威胁悬而未决,阿山背后的人,坤哥的仇家,觊觎“遗产”的饿狼……所有这些,都不会因为一个少年的坦白和眼泪就烟消云散。
但我也不能熄灭他眼中那点微弱的光。
“阿易,”我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平稳而坚定,“把你看到的、知道的告诉我们,是正确的一步。这能帮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危险在哪里,从而更好地保护你。至于以后……路要一步一步走。先把身体养好,把伤养好。其他的,我们一起面对。你不是一个人了。”
“一起……面对?”他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在咀嚼一个陌生的词汇。
“对,一起。”我肯定地说。
他再次沉默下去,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纱布包裹的手腕,许久,才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我累了。”他说,声音恢复了那种疲惫的平静。
“那你休息。我晚点再来看你。”我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病房。
走到走廊上,我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阿易最后那个眼神,那种将全部重量和希望都孤注一掷地压过来的脆弱,比任何激烈的对抗或诡谲的算计,都更让人感到沉重。
他没有完全说实话。关于记忆,关于符号,关于阿山,他肯定还隐瞒了什么,或者,连他自己都未能完全意识到那些被恐惧和毒品损伤的记忆深处,还埋藏着什么。
但他给出的信息,已经足够惊人,也足够将我们引向一个更明确,也可能更危险的方向。
那个菱形带钩的符号。
我拿出手机,拍下纸上的图案,通过加密通道发送给了老陈和技术科,并附上了阿易关于符号的所有描述。
几乎就在信息发送成功的下一秒,老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是压抑不住的震惊和急迫:“小林!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图案?!”
“阿易刚画的。他说是阿山本子上的,称之为‘鬼的记号’。和金属片上的隐蔽标记一致。”我快速说道。
电话那头传来老陈倒吸冷气的声音,然后是急促的、对旁边人下达指令的模糊声响。“立刻!核对三年前‘鹞鹰’行动收缴物证中,那份未解密的图腾图案!还有,联系国际刑警组织,调取近五年所有涉及东南亚及金三角地区的、带特殊符号的跨境有组织犯罪档案!快!”
“鹞鹰”行动?我心中一动。那是几年前一次针对跨境武器走私和雇佣兵团伙的大型联合行动,我当时还在禁毒口,并未直接参与,但有所耳闻,据说成果不小,但也遗留了一些未解之谜。
“老陈,这个符号……”
“如果核对无误,”老陈的声音沉重无比,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那阿易体内的东西,牵扯的恐怕就不只是坤哥的毒品帝国了……很可能指向一个更庞大、更隐秘、也更危险的国际犯罪网络!坤哥,可能只是这个网络伸向金三角的一只触手!而阿易……他不仅是‘账本’,还可能是一把能打开这个网络核心秘密的……活体钥匙!”
活体钥匙……
我握着电话,指尖冰凉。窗外的阳光明明很好,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满全身。
原来,我们以为的暴风眼,可能只是更大风暴的边缘。
而阿易,这个被命运和至亲亲手打造成“钥匙”的少年,他拼命想挣脱的,不仅仅是他父亲的阴影,更是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的入口。
老陈还在电话那头快速部署着,声音焦急。而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阿易那句天真的、带着哭腔的询问:
“我是不是……就可以像……像楼下那些孩子一样,只是……上学,吃饭,睡觉……不用再怕了?”
阳光刺眼,却照不进此刻心底最深的阴霾。
答案,似乎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更加残酷,也更加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