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都市小说 > 灰烬边缘
本书标签: 都市 

第六章

灰烬边缘

医生的到来像一阵短暂的风,吹散了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血腥与汗味混合的气息,留下消毒水的清冽。穿着便装、提着特制医疗箱的男人动作娴熟,检查、输液、注射,沉默而高效。阿易异常配合,或者说,虚弱到无力反抗。他只是睁着那双雾气重新聚拢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任由针头刺入皮肤,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淌。

镇静和营养药物很快起了作用。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急促的呼吸变得绵长,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只是那眉头依旧微蹙,仿佛痛苦已经从皮肉钻进了骨髓深处,药物也无法根除。医生走前对我使了个眼色,低声嘱咐了观察事项和下一次用药时间,留下几瓶口服药和电解质冲剂,便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楼道里。

阿易彻底睡了过去,但睡得并不安稳,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听不清内容。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被城市霓虹稀释过的微光,看着他苍白的脸。褪去了那层冰冷疏离的伪装,此刻的他,看起来不过是个被病痛折磨的、异常单薄的少年。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我知道,这脆弱之下,藏着匕首,藏着毒瘾,藏着坤哥的血脉,还可能藏着能点燃边境的引信。他手腕上那道与我“巧合”的伤疤,此刻在昏暗中像一道沉默的指控,又像一条隐秘的纽带,将我们这两个本该不共戴天的人,以如此荒诞的方式捆绑在一起。

我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手指不经意擦过他搭在被子外的手臂。皮肤依旧是滚烫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睡衣布料传来。我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回到客厅,我关上次卧的门,将那痛苦的喘息隔绝。屋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团杂乱的火。

门锁事件,匕首,毒瘾,自残的伤疤……还有他刚才在意识模糊时吐露的只言片语。“他们叫我试的……一种新东西。” “都死了。或者,也快死了。” 这些话像破碎的镜子碎片,每一片都折射出黑暗的一角,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

“他们”是谁?坤哥的手下?竞争对手?还是别的什么势力?

那种“新东西”是什么?能让坤哥勃然大怒,又能让阿易痛苦到用刀自残试图解脱?

他说“都死了”,是谁死了?那个据说在车祸中丧生的、照顾他的手下的死,真的只是意外吗?

疑问一个接一个,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我走到书架前,指尖划过那些排列整齐的案卷和资料,最后停在一本厚重的文件夹上。那是坤哥案的完整卷宗副本,经过审批,允许我保留部分不涉密的内容用于后续研究和心理评估。我曾以为自己再也不想翻开它,那里面记录的不只是坤哥的罪行,也铭刻着我作为“沈曼”那五年里,每一分如履薄冰的伪装和深入骨髓的挣扎。

但现在,我需要重新审视它,不是为了缅怀,而是为了找出哪怕一丝可能与阿易、与眼前困局相关的线索。

我抽出文件夹,在餐桌旁坐下,拧亮了台灯。橙黄的光晕驱散了客厅一部分黑暗,却让文件上那些冰冷的铅字和现场照片显得更加触目惊心。坤哥的势力网络图,毒品运输路线,资金往来账户,还有那些被抓获或被击毙的核心成员名单、照片……

我的目光掠过一张张或凶狠、或麻木、或谄媚的脸,最后停在其中一页。那是一份关于坤哥身边“非核心但可能接触机密”的人员名单及简要评估,是后期情报部门补充的附件。名单不长,大多是些处理杂务、边缘生意或负责坤哥及其家人生活起居的人。其中有一个名字,用红笔轻轻圈了一下,旁边标注着:阿山,本名不详,三十岁左右,缅籍,早年跟随坤哥,后主要负责照顾其子“阿易”起居及安全,据说曾为退伍军人,沉默寡言,背景较干净,与核心毒品业务无直接关联。坤哥被捕后下落不明,推测已潜逃或已灭口。

阿山。应该就是阿易口中那个“在勐拉照顾他、后来车祸死了”的手下。

我盯着这个名字和那行简短的评估。一个退伍军人,被安排去照顾一个孩子,看似边缘,但“照顾起居及安全”这个职责,在坤哥那种疑心病重、仇家遍地的人身边,恰恰可能意味着非同一般的信任。这个阿山,真的只是司机保姆那么简单吗?他的“车祸”,和阿易的毒瘾,以及坤哥可能的“账本”,有没有关联?

我继续往后翻,目光扫过那些查获的物证清单。现金、武器、制毒工具、通讯器材……林林总总,但没有提到任何类似“账本”或“联络图”的特殊物品。是坤哥藏得太好,还是那根本就是谣传?又或者,东西根本不在他身边,而是在……阿易手里?或者,阿易就是那个“活账本”?

这个念头让我心头一凛。如果阿易从小被有意或无意地培养,接触过那些秘密的线头和渠道……

不,他还太小。但坤哥那种人,未必不会用特殊的方式“传承”某些东西。比如,用毒品控制,用恐惧胁迫,用亲情绑架……

我合上卷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卷宗只能提供过去的碎片,而答案,或许在现在,在那个刚刚经历戒断折磨、昏睡在隔壁房间的少年身上。

接下来的两天,阿易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和半梦半醒之间度过。药效过去后,戒断反应会再次袭来,但强度一次比一次减弱。他不再有第一次那样激烈的、近乎疯狂的发作,更多的是持续的低热、恶心、剧烈的骨痛和肌肉酸痛,以及精神上极度的倦怠和情绪低落。他变得异常沉默,甚至比刚来时更沉默。清醒时,也只是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或者窗外一成不变的灰白天空,眼神空洞,对任何话语和动作都反应迟钝。

我按时给他喂药,准备清淡的流食,帮他擦洗换下来的、被冷汗浸透的衣物。他极其顺从,让张嘴就张嘴,让翻身就翻身,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只有在疼痛最难熬的时候,他会把脸埋进枕头,身体蜷缩成一团,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或者死死咬住被角,直到牙龈渗出血丝。

我们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但某种奇异的、脆弱的平衡,在这种病痛的依赖和不得不进行的照料中,悄然建立。他需要我的帮助才能坐起来喝水,需要我扶着他去洗手间,需要我递过来的毛巾和温水。而我,在履行这不得已的“监护”职责时,也近距离地观察着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不受控制的颤抖,每一声痛苦的呻吟。

第三天下午,他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能自己靠坐在床头,小口地喝下半碗白粥。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房间里光线昏暗。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份警情简报,却没有看进去几个字。

“林薇阿姨。”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比之前清晰了些。

我抬眼看他。

他垂着眼睑,盯着手里捧着的、还剩小半碗粥的瓷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你……”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问我吗?”

“问你什么?”我放下手里的简报。

“……问我怎么会碰那种东西。问我……还知道些什么。”他抬起眼,目光与我对上。那层雾气似乎淡了些,露出底下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自暴自弃的平静。“你把我爸爸送进去。你恨他,也应该恨我。为什么还要……管我?”

他的问题很直接,直接得有些残酷。

我沉默了几秒,没有回避他的目光。“把你父亲送进监狱,那是我的工作。法律审判了他,给了他应得的惩罚。”我的声音平稳,没有刻意强调,也没有放软,“至于你,阿易,在法律意义上,在你成年之前,在我还是你监护人的这段时间里,我对你有责任。确保你活着,不违法,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这和你父亲是谁,没有关系。”

“只是……工作?”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不像。

“不然呢?”我反问道,语气冷淡下来,“你觉得应该是什么?同情?怜悯?还是替父赎罪的愧疚?”

他看着我,浅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两颗冰冷的玻璃珠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移开视线,重新看向手里的碗。“阿山……”他忽然低声道,这个名字吐出来,带着一种生涩的滞重感,“他给我那种东西的时候……也说,是为了我好。说能让我舒服点,忘记……忘记妈妈刚走的时候,还有……爸爸总是不在。”

他说话很慢,断断续续,仿佛每一个字都需要从记忆的泥沼里费力地挖出来。“一开始……是有点用。后来,就离不开了。没有的时候,就像……有几千几万只蚂蚁,在骨头里爬,在啃我的脑子。”他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握紧了碗,“我跟爸爸说过一次,他发了好大的火。后来……后来阿山就不怎么敢给我了。但断不掉,太难受了……比死还难受。”

“所以你就用刀?”我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条扭曲的阴影。

他点了点头,动作很轻。“那天……特别难受。阿山不在。我看到了水果刀。”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阿山是怎么死的?”我问,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阿易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然后,更加放松下来,那是一种认命般的、彻底的放松。“车祸。他们说是意外。”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低了,“但我知道不是。爸爸进去之后,阿山就很害怕。他跟我说,有人找过他,问他知不知道‘本子’在哪里。他说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那些人……好像不信。”

“本子?”我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维持着平静,“什么本子?”

阿易摇了摇头,眼神空洞。“我不知道。阿山没说清楚。但他很害怕,说那东西会要人命。然后……没两天,他就出事了。车从山上冲下去,烧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房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雨声,和他略显粗重的呼吸。

“找阿山的是什么人?你认识吗?或者,听阿山描述过吗?”我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阿易再次摇头,银色的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不认识。阿山只说……是‘外面’来的人,很凶,不像是……爸爸以前手下那些。”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还有深藏的恐惧,“林薇阿姨,他们……也会来找我吗?”

他的问题很天真,却又无比现实。坤哥倒台,树倒猢狲散,但散落的不仅是猢狲,还有嗅着血腥味而来的鬣狗。阿易,这个身上可能带着秘密的遗孤,自然是某些人眼中的目标。

“有我在,不会。”我说,语气斩钉截铁,连自己都微微诧异这份脱口而出的肯定。这不仅仅是工作的责任,似乎还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一种连我自己都尚未厘清的情绪。

阿易看着我,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又很快湮灭。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其他表示,只是重新低下头,小口地喝着碗里已经凉透的粥。

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和潮湿的气息。

“林薇阿姨。”他又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掩盖。

“嗯?”

“你手腕上……”他顿了顿,没有抬头,目光似乎落在我的手腕方向,虽然隔着衣袖,他什么也看不见,“……也有疤,对吗?”

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下。他看见了?什么时候?是那天我换药时不小心露出来了,还是更早,在我没有察觉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平静地问。

“感觉。”他依旧低着头,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碗底所剩无几的米粒,“你看我这里的时候,”他用完好那只手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手腕疤痕的位置,“眼神……不太一样。而且,你有时候,会用右手,不自觉地摸左手这里。”

他的观察竟然如此细致入微。这让我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这绝不是一个普通十七岁少年在病痛和药物影响下应有的敏锐。

“是枪伤。”我没有再隐瞒,直接说道。既然他已经察觉,遮掩反而显得可疑。“很多年前的事了,执行任务时留下的。”

他停下了搅动粥的动作,抬起头,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再次看向我。这一次,里面的情绪复杂难辨,有探究,有一丝了然,或许还有一点点……同病相怜?不,也许是我的错觉。

“疼吗?”他问,很轻的两个字。

“当时疼,后来就麻木了。”我回答,同样简短。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继续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那已经冰冷的粥。直到碗底彻底空了,他才放下碗,用很轻、但异常清晰的声音说:

“我的疤,是阿山教我弄的。”

我猛地抬眼,看向他。

他依旧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他说……如果太难受,受不了的时候,看着血从伤口流出来,看着那个口子,疼痛会转移一点,心里的难受……好像也会少一点。”他的声音平直得像在陈述别人的事情,“他还说……如果以后,有人问起这个疤,就说是碎玻璃划的。别说是刀。刀……不好。”

我的手指,在桌子底下,慢慢蜷缩起来,指甲掐进掌心。

阿山。又是阿山。

一个照顾少年起居的前退伍军人,教他用自残来缓解毒瘾的痛苦,还教他如何撒谎掩饰。

这个人,绝不像档案里描述的那么“边缘”和“干净”。

“他还教过你什么?”我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紧绷。

阿易缓缓地摇了摇头,动作很慢,像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不记得了……很多事,都像隔着一层雾。难受的时候,脑子里……很多东西都是乱的。”他抬起眼,看向我,眼神里是真实的茫然和疲惫,“林薇阿姨,我累了。”

他确实累了,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又沁出了细密的虚汗。

“睡吧。”我接过他手里的空碗,没有再追问。

他顺从地滑进被子里,侧过身,背对着我,很快,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我拿着空碗,站在昏暗的房间里,看着床上那团微微起伏的轮廓。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我纷乱的心头。

阿山。本子。新毒品。手腕上如出一辙的伤疤,一个来自枪击,一个来自自残,却被赋予了相似的意义——痛苦与转移。

还有阿易那双时而空洞、时而锐利、时而又流露出脆弱和依赖的眼睛。

谜团没有减少,反而像这窗外的雨丝,更加密集,更加纠缠不清。

我将碗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关掉了台灯。房间里陷入更深的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被雨水模糊的光晕,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我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客厅里一片寂静。只有雨声,无止无休。

而我心中的警铃,却比这雨声更加喧嚣,更加急促。

上一章 第五章 灰烬边缘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