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锁事件后,家里的空气像被无形的手拧紧了一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微妙的张力。那把新换的锁芯开合顺滑,几乎无声,却在我每次转动钥匙时,都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滞涩感。阿易似乎毫无所觉,依旧维持着他那套沉默、规律、近乎透明的日常。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客厅的公共区域,不再仅限于吃饭和短暂的停留。有时是午后,阳光斜照进来,他盘腿坐在靠近阳台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手里捧着本不知从哪个旧书摊淘来的、封面残破的《世界地图册》,一看就是半天。指尖缓慢地划过那些弯弯曲曲的国境线,眼神专注,却又空茫,仿佛透过那些印刷符号,看向了极其遥远的地方。
他在观察,以一种更系统、更安静的方式。观察我,也观察这个与他过往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学会了使用微波炉和电热水壶,甚至尝试煮过一次速冻水饺,虽然煮成了片汤,但他默默地把那一锅糊状物吃完,然后仔细清洗了锅具。他依旧不怎么说话,但当我偶尔提及天气、新闻或者小区里无关紧要的琐事时,他会抬起那双雾蒙蒙的眼睛,安静地听着,然后几不可查地点点头,表示他在听。
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融入尝试。像一头在荒野长大的幼兽,误入人类居所,收敛起利爪和尖牙,学着模仿“正常”该有的样子。可越是如此,他行李箱夹层里那把冰冷的匕首,和他手腕上那道狰狞的旧疤,就越发像两根尖刺,扎在我日益紧绷的神经上。
老陈的电话来得越发频繁,语气也一次比一次凝重。边境几股争夺坤哥遗产的势力摩擦升级,冲突有从暗处转向明面的趋势。更麻烦的是,有确切情报显示,至少有两拨人马,已经将触角伸向了内地,目标直指阿易。“他们不确定那小子知道多少,手里有什么,但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还有,最近市里也出现了几起异常毒品流通的案子,成分和路子都很新,不像是本地散货,倒像是……有人想趁机铺开新渠道。”老陈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小林,你现在是暴风眼中心,那孩子是最大的变数。看好他,也看好你自己。我们的人会加强外围,但你知道,百密难免一疏。”
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真正的危险往往来自最意想不到的角落,来自你以为最安全的距离之内。
这天下午,我提前结束了一个会议回家。推开门,客厅里没有人,阳台的门开着,风吹动窗帘,发出轻微的扑簌声。阿易的房间门也开着一条缝。
“阿易?”我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心里那根弦蓦地绷紧。我放轻脚步,先快速检查了卫生间和厨房,都没有人。最后,我停在他的房门口。
门缝里,传来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破碎的呜咽,又像是动物受伤后痛苦的喘息,混合着一种……怪异的、仿佛骨头在相互摩擦的咯吱声。
我轻轻推开门。
房间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阿易背对着门,蜷缩在床边的地板上,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紧紧缩成一团。他穿着单薄的睡衣,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臂上,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银色的发梢,贴在苍白的额角。他双手死死抱着自己的头,手指深深插进发根,指关节用力到泛白,身体不住地颤抖,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痉挛感。那压抑的、痛苦的声响,正是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的。
地上,打翻了一个水杯,水迹蜿蜒。旁边散落着几粒白色的药片,是我放在客厅药箱里的普通止痛药。
我瞬间明白了。这不是生病。这是戒断反应。
坤哥的儿子,一个在毒窝最深处长大的少年,怎么可能真的“干干净净”?我之前竟然忽略了这一点,或者说,是某种潜意识里不愿深想的逃避,让我自欺欺人地相信了他表面上的“正常”。
我没有立刻冲进去。我停在门口,迅速环视房间。没有看到针管、锡纸或者其他任何明显的吸毒工具。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有些东西可以藏得很深,或者,他沾染的本身就是更隐蔽、更难缠的玩意。
他的颤抖似乎达到了一个顶峰,猛地抬起头,脖子向后仰,露出绷紧的、青筋浮起的脖颈线条,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咽回去的嘶吼。就在他抬头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脸。
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苍白阴郁的脸,此刻完全扭曲了。汗水、泪水,或许还有口水,糊了满脸,眼睛布满血丝,眼神涣散,没有焦距,只有一片被极致痛苦吞噬的茫然和疯狂。他的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一丝暗红顺着嘴角淌下。
然后,他的目光似乎捕捉到了门口的我。那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但焦距并没有凝聚,反而涌上更深的、野兽般的恐惧和敌意。他像是受惊的困兽,猛地向后缩去,脊背重重撞在床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胡乱地挥舞着手臂,似乎想驱赶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喉咙里嗬嗬作响。
“别……别过来……”破碎的字句从他牙缝里挤出来,声音嘶哑变形,“滚开……都滚开……”
我没有动,只是站在门口,用尽量平稳、不带任何威胁的语气开口:“阿易,是我,林薇。”
他好像没听见,依旧挥舞着手臂,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痛苦让他失去了对外界的判断,只剩下本能的挣扎和恐惧。
“阿易,看着我。”我提高了音量,但依旧保持平稳,“没事的,你只是不舒服。看着我,我是林薇。”
我的声音似乎穿透了他混乱的意识。挥舞的手臂停了下来,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向我。那双总是蒙着雾的眼睛,此刻雾气被痛苦烧穿,露出底下赤裸裸的、脆弱的恐惧,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林……薇……”他重复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像砂纸摩擦。
“对,是我。”我慢慢蹲下身,与他保持着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目光平视着他,“很难受,是吗?”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我,仿佛在确认我的真实性。汗水大颗大颗从他额头滚落,混着眼角的湿痕,狼狈不堪。过了好几秒,他才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僵硬。
“是……骨头里……有虫子在咬……很多……很多虫子……”他语无伦次,牙齿咯咯打颤,双手又忍不住去抓自己的手臂,指甲在皮肤上划出几道红痕。
是海洛因?还是某种新型的合成毒品?看这反应,依赖程度不浅。
“看着我,别去抓。”我命令道,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深呼吸。试着吸气,慢慢来。”
他努力睁大眼睛,视线聚焦在我脸上,试图按照我的话去做,但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剧烈的颤抖和哽咽。他看起来痛苦极了,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合着嘴。
“你……有药吗?”他忽然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卑微的乞求,眼神里那点刚刚凝聚的清明又开始溃散,“给我……一点点……一点点就好……求你……”
我的心沉了下去。求药。这是成瘾者最典型的表现。一旦开了这个口,理智的堤坝就会开始崩溃。
“我这里没有那种药。”我断然回答,声音冷硬下来,“阿易,你知道那是什么。你不能要。”
他眼中的光亮瞬间熄灭了,被更深的痛苦和某种疯狂的渴望取代。“你有!你肯定有!你们……你们都一样的……给我!给我!”他忽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扑向我,但虚脱的身体只让他向前踉跄了一下,又无力地瘫软下去,额头抵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没有。”我重复,身体微微绷紧,防备着他可能失控的攻击,“阿易,听着,你现在很难受,但这是你必须熬过去的。没有别的办法。想想你妈妈,想想……”我顿了一下,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触动他,“想想你以后,你难道想一辈子被这种东西控制?”
“妈妈……”他喃喃地重复,呜咽声更大了,身体蜷缩得更紧,手指深深抠进地板缝隙,“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控制不住……我疼……我好疼……”
他不再乞求药物,只是不停地重复着“疼”和“对不起”,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变成了含糊的、破碎的呓语。汗水几乎浸透了他的睡衣,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颤抖似乎没有减轻,但那股疯狂的攻击性,随着体力的消耗和绝望的蔓延,慢慢消退了,只剩下纯粹的、被痛苦凌迟的脆弱。
我知道,最猛烈的一波发作可能暂时过去了,但接下来的反复会更加漫长和折磨。戒断反应不是一次性的风暴,而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拉锯战。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瑟缩了一下,但没有再表现出攻击性。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快得吓人,而且紊乱。
“能起来吗?去床上。”我说。
他尝试了一下,手臂软得根本支撑不起身体。我没再犹豫,弯下腰,一手穿过他的腋下,一手托住他的腿弯,用力将他抱了起来。他很轻,比看起来还要轻,骨头硌人。在我的手臂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他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僵硬得像一块木头,随即又彻底软了下来,将滚烫的脸颊无意识地埋在我的颈窝。湿热的呼吸带着痛苦的气音,喷在我的皮肤上。
我将他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住他冰冷潮湿的身体。然后去卫生间,用冷水浸湿毛巾,拧干,回来敷在他的额头上。又倒了一杯温水,扶着他,勉强喂他喝了几口。他吞咽得很困难,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不少。
做完这些,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他。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身体偶尔还会抽搐一下,但比起刚才,已经平静了许多,只是那急促的呼吸和满身的冷汗,显示着体内的战争远未结束。
窗外的光线越来越暗,夜幕悄然降临。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从门缝透进来的客厅光线,勾勒出他苍白憔悴的轮廓。这个白天还安静得像个影子、晚上会偷偷给植物浇水的少年,此刻像个破碎的玩偶,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被无形的恶魔撕扯、吞噬。
我拿起他打翻的药瓶,看了看标签。又看了看散落在地上的止痛药。普通的非处方止痛药,对这种程度的戒断反应,杯水车薪。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老陈。我走到客厅,关上门,接通。
“小林,你那边怎么样?刚刚监控点汇报,说你家阳台好像有点动静?”老陈的声音带着关切。
“没事。”我看着次卧紧闭的房门,声音压得很低,“他……戒断反应发作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果然……严重吗?”
“看样子,有段时间了,而且剂量不小。刚才很危险,现在暂时缓过来一点。”我顿了顿,“我需要一些东西。电解质补充剂,镇静药物——不是毒品替代物,是帮助缓解焦虑和身体痛苦的处方药,还有营养液。他需要医疗介入,但不能去医院,太显眼。”
“我明白。我马上安排可靠的人送过去,就说是社区医院上门服务。医生那边我会打好招呼。”老陈办事向来利落,“小林,你……自己当心。这种时候,人是不受控的。而且,这更证明了,这小子不简单,他背后牵扯的东西,比我们想的可能还深。”
“我知道。”我挂了电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回到次卧,阿易似乎昏睡过去了,但睡得极不安稳,睫毛不住颤动,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和梦魇搏斗。我重新拧了冷毛巾,替换掉他额头上已经变温的那条。指尖无意中擦过他的手腕,那道狰狞的伤疤在昏暗光线下,像一条扭曲的蜈蚣。
我轻轻掀开被子一角,检查他的手臂。除了刚才自己抓出的几道红痕,皮肤上并没有常见的针眼痕迹。但有些新型毒品,使用方式更加隐蔽。我蹙起眉,目光落在他因为痛苦而紧握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就在这时,他忽然猛地抽了一口气,身体弹动了一下,眼睛倏地睁开。瞳孔在黑暗中放大,依旧残留着惊惧,但比之前清明了许多。他茫然地转动眼珠,看向我,又看看周围,似乎花了点时间才认清自己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林薇阿姨?”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不确定。
“嗯,是我。”我收回手,重新替他掖好被角,“感觉怎么样?”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费力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水……”
我扶他起来,又喂他喝了点水。这次他配合了很多,虽然手还在抖。
喝过水,他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胸膛起伏,额头上又冒出冷汗。沉默了许久,久到我以为他又要昏睡过去时,他才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
“……你看到了。”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混合着羞耻和疲惫的平静。
“嗯。”我没有回避。
他又沉默了,呼吸粗重。然后,他慢慢抬起自己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腕,看着上面那道疤,眼神空洞。
“不是玻璃。”他忽然说,声音很轻,仿佛在梦呓,“是刀。我自己割的。”
我的呼吸微微一滞。
“什么时候?”
“去年。在勐拉。”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自嘲般的弧度,“太难受了……比刚才……难受一百倍。我想,如果血流干了……是不是就不疼了。”
他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的石头,砸在地上,也砸在我的心上。
“那是什么?”我问,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紧绷。
他转过头,看向我。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惊人,那层雾气似乎被刚才极致的痛苦烧穿了,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和……绝望。
“他们叫我试的……一种新东西。说是……能让人忘记烦恼,很快活。”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空洞得令人心头发冷,“爸爸……不知道。他后来知道了,很生气。但……已经晚了。”
“谁让你试的?”我追问。
他摇了摇头,重新闭上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不重要了。都死了。或者,也快死了。”他停顿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已经完全浓稠如墨,才又极低地说,“有时候……我觉得,我也早就死了。在妈妈走的那天,或者……在第一次碰那东西的时候。”
房间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清晰可闻的心跳。
我看着床上这个苍白、脆弱、被毒品和过往双重啃噬的少年。他手腕上那道与我“巧合”的伤疤,此刻在我眼中,有了截然不同的含义。那不是模仿,不是标记,而是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在痛苦深渊边缘,用最惨烈的方式留下的求救信号——或者说,毁灭的印记。
他带着匕首,带着毒瘾,带着满身的秘密和伤疤,被抛到了我的面前。而我,这个亲手将他父亲送上刑场的人,成了他法律上唯一的、荒诞的“监护人”。
这不仅仅是监视,是任务。这是一场对意志、对人性的残酷考验。而我,必须在这场考验中,保持清醒,保持距离,同时也必须……做出选择。
门铃在这时响起,打破了房间里几乎凝滞的空气。是医生来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仿佛耗尽所有力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