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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团圆镜

时空之味

冬至前七日,夜长到了极致。

老街的清晨来得格外迟,六点钟天色还是浓稠的墨蓝,路灯在寒意中亮着昏黄的光,照着青石板上昨夜新结的一层薄冰。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久久不散,像每个人都在用呼吸作画。家家户户的窗玻璃上结着繁复的冰花——这是江南少见的严寒。

“知味轩”的灶火却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烧了。

灶台上,三口大锅同时冒着蒸汽:一口熬着羊肉汤,汤色奶白,咕嘟咕嘟翻滚着大块的带骨羊肉;一口煮着赤豆,豆子已经软烂起沙,甜香弥漫;一口蒸着糯米,准备做冬至团子。

陆星遥站在灶前,看着三锅同时沸腾的景象,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是“知味轩”第一次同时准备三种冬至食物——北方冬至吃羊肉,江南吃红豆糯米饭,而“知味”一脉还有自己特有的“冬至镜”。

菜谱第十九页在三天前浮现:

冬至·团圆镜

乙酉年,冬至,新火初燃

用料:新麦粉三斤、芝麻馅二两、豆沙馅二两、枣泥馅二两、山泉水一瓮、老酵头一块

备注:至阴之日,一阳初生。镜非铜铁,乃团圆。食此镜者,见往昔,亦见未来。

乙酉年,可能是1945年——抗战胜利那年的冬至,或是更早的1885年。

“团圆镜”不是真的镜子,是一种特制的面点:圆如满月,表面光滑如镜,内里包着三种不同的馅料。冬至这天,一家人分食一面“镜”,每人吃到什么馅是随机的,寓意人生百味,但团圆是共同的心愿。

更特别的是备注里的那句话:“食此镜者,见往昔,亦见未来。”这让陆星遥想起“地脉宴”时的通感体验。难道“团圆镜”也有类似的作用?

他把这个疑问告诉了朱教授。老教授研究了一夜,今早顶着黑眼圈来了。

“有线索了!”朱教授翻开一本宋代的《岁时杂记》,“你看这里——‘冬至日,制团圆镜,家众分食。老者食之忆往,少者食之望来,盖镜能照心也。’这说明‘团圆镜’确实有引发回忆和期许的功能,但古人认为这是‘镜’的象征意义。”

“不止是象征。”陆星遥摇头,“我在地脉宴时,真的‘看见’了。那种体验……很真实。”

朱教授推了推眼镜:“也许和‘地脉盐’有关?那种特殊的盐可能激发了你的感知能力。但‘团圆镜’用的是普通食材……”

“用老酵头。”陆星遥说,“那块酵头是曾祖母传下来的,至少有一百年了。每次用的时候留一块,下次再用,就这样传了四代。曾祖父说,酵头里有‘时间的菌’。”

“时间的菌……”朱教授喃喃道,“有意思。发酵本身就是时间的艺术——酵母菌一代代繁衍,把面粉变成面团,把糖分变成酒精和二氧化碳。如果把一块酵头连续使用一百年,那里面确实封存了一百年的微生物记忆。”

正说着,王小军匆匆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快递文件袋。

“陆师傅,有您的信。挂号信,从台湾寄来的。”

台湾?陆星遥接过,寄件人栏只写了一个名字:“赵怀远”。地址是台北市某区,字迹工整清瘦,透着书卷气。

拆开,里面是一封手写信,和几张老照片的复印件。

信是用毛笔写的,繁体竖排:

“星遥先生道鉴:

仆赵怀远,赵守真公第十八代孙,现居台北。月前于网络见‘知味轩’故事,又见先祖手书密码信之影本,心潮澎湃,夜不能寐。

吾家自明嘉靖年间入蜀,世代经商,然祖训不忘:凡男丁必习‘小雪封藏米’制法,女子必记‘团圆镜’塑形之法。族中长老言,此乃等待赵氏本家后人之信物。

今闻先生为‘知味堂’第九代传人,且已赴蜀取得地脉盐,欣喜难抑。仆虽年逾古稀,仍愿赴江南,以‘团圆镜’为凭,认祖归宗。

冬至将至,若蒙不弃,愿携家传古方,与先生共制此镜,完五百年团圆之约。

临书涕零,不知所云。

赵怀远敬上”

信末附了一张照片的复印件——黑白老照片,民国装束的一家人站在天车井前,照片背面题字:“民国三十六年冬至,赵氏蜀系第十七代全家福于自贡。”

陆星遥的手在颤抖。

五百年。从赵守真送子入蜀,到今日,整整十八代,这支漂泊在外的血脉竟然还记着祖训,还守着那些古老的食谱!

“冬至……团圆……”他喃喃道,“真是应景。”

“这位赵老先生说要来?”朱教授凑过来看信,“从台湾来大陆,现在手续很快。如果真能赶上冬至……”

王小军立刻说:“我安排!住宿、交通、接待,全部我们来。这是大事——‘知味堂’离散五百年的血脉重聚,是活生生的传承故事!”

陆星遥却有些迟疑:“他信里说‘以团圆镜为凭’。可我们做的‘团圆镜’,和他们家传的,会一样吗?”

“正好可以印证。”朱教授说,“饮食传承最奇妙的就是——哪怕分隔千里,隔绝百年,有些核心的东西不会变。就像方言,在岛上保存得可能比大陆更古老。”

接下来的几天,“知味轩”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状态。

一方面要准备冬至当天的三种食物——羊肉汤、红豆饭、团圆镜,这些都是要对外售卖的;另一方面,陆星遥要反复练习“团圆镜”的制作,确保在赵怀远先生面前,能展现出“知味”一脉最正统的技艺。

最关键的是老酵头的唤醒。那块百年酵头平时养在陶罐里,定期喂面粉和水,保持活性。但要做“团圆镜”,需要让酵头达到最佳状态——既要足够活力让面团充分发酵,又不能太活跃抢了麦香。

陆星遥每天早晚各喂一次酵头,每次喂的时候,都像在跟一个老友对话。他能“感觉”到酵头里的微生物群落——那不是一块死面,是一个活着的生态系统,一百年来持续繁衍、代谢、记忆。每一次喂养,都在延续这个生态系统的生命,也在延续四代人的手艺。

冬至前三天,赵怀远先生到了。

老先生七十六岁,瘦削,背微驼,但精神矍铄。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式长衫,戴一副金丝眼镜,手里拎着一个老旧的藤编行李箱。见到陆星遥时,他的眼睛瞬间湿润了。

“像……真像。”他握住陆星遥的手,手很凉,但握得很紧,“我祖父的照片上,赵守真公的画像,就是这样的眉眼。”

陆星遥扶他进店坐下,泡了热茶。赵老先生从行李箱里小心地取出几样东西:一本线装的家谱,一卷泛黄的绢布,还有一个小陶罐。

家谱翻开,首页就是赵守真的小像——明代文士装束,眉目清朗,果然和陆星遥有几分神似。谱系清晰记载:赵守真——赵明(入蜀之子)——赵传礼——赵继业……一直到赵怀远,十八代,代代有名。

绢布展开,是一幅精细的工笔画:“团圆镜制作全图”。图上详细描绘了和面、发酵、制馅、塑形、蒸制的每一个步骤,连手指的姿势、力道的轻重都有标注。图末题字:“嘉靖三十九年冬,守真公绘此图传蜀中子嗣,愿镜圆人圆,味脉不绝。”

最让陆星遥心跳加速的,是那个小陶罐。打开,里面是一块酵头——赵家的老酵头。

“这是从蜀地带出来的。”赵老先生轻声说,“1949年,我父亲带着全家离开自贡时,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家谱、这卷图、和这块酵头。他说,人走了,根不能断。酵头在,赵家的味道就在。”

陆星遥也取出自家的酵头陶罐。两个罐子并排放在桌上,两块酵头静静躺着,隔着五百年时光,隔着海峡,终于又见面了。

“可以……合在一起吗?”赵老先生问。

陆星遥点头。他取来一个干净的大碗,将两块酵头都放进去,加温水,加面粉,轻轻搅拌。两块酵头慢慢融化,微生物群落开始交融——赵家五百年的菌种,陆家一百年的菌种,在这一刻合为一体。

新的酵头诞生了。它记得蜀地盐井的咸风,记得江南梅雨的湿润,记得战乱时的颠沛,记得团圆时的温暖。它是一个活着的、会呼吸的、跨越时空的味觉记忆库。

“明天,”陆星遥看着碗中渐渐活跃的酵头,“我们用这个,做‘团圆镜’。”

冬至前夜,雪又下了起来。

陆星遥和赵怀远老先生坐在店里,守着正在发酵的面团。面团很大,要用整整一夜才能发好。灶里埋着炭火,保持室内温暖,也象征“冬至一阳生”——从这天开始,白昼渐长,阳气回升。

“我小时候,”赵老先生缓缓开口,“每年冬至前夜,父亲都会这样守着面团。他说,面团在夜里悄悄长大,像孩子在睡梦中长身体。要有人陪着,它才不孤单。”

陆星遥想起父亲。小时候的冬至前夜,父亲也会在厨房守夜,他就搬个小凳子坐在旁边,困得东倒西歪,但坚持要陪。父亲会讲“冬至大如年”的故事,讲馄饨的来历,讲“吃了冬至面,一天长一线”的民谚。

那些温暖的记忆,在炭火的噼啪声中,渐渐清晰。

“您父亲……后来在台湾,还做‘团圆镜’吗?”陆星遥问。

“做,一直做到去世前一年。”赵老先生眼神悠远,“但台湾没有冬至吃镜的习俗,邻居都觉得奇怪。父亲不在乎,他说,我们吃的不是点心,是记忆。每年冬至,全家围坐,分食一面镜,吃到芝麻馅的说‘来年顺遂’,吃到豆沙馅的说‘生活甜蜜’,吃到枣泥馅的说‘早生贵子’……其实都是讨个吉利,但那份仪式感,让人心安。”

他顿了顿:“后来父亲走了,我做。再后来,孩子们长大了,去了美国、澳洲,冬至回不来,我就一个人做,一个人吃。吃到什么馅,就对着空气说那句吉利话——说给父亲听,说给祖父听,说给五百年前那位送子离家的赵守真公听。”

老人的声音哽咽了。陆星遥默默递过茶杯。

“今年好了。”赵老先生擦擦眼角,“今年能回来,能在这里,能和本家的后人一起做这面镜。五百年……团圆了。”

夜深了,老人去休息。陆星遥一个人守着面团。

面团在温暖的空气中缓缓膨胀,表面出现细密的气孔,散发出微酸的、生命的香气。他的“时空感知”在这种极致的安静中被放大——

他“听见”了面团内部的声音。不是真的声音,是微生物工作的节奏:酵母菌分解糖分,产生二氧化碳,气泡在面筋网络中形成、扩大、连接。这是一个微观世界的交响乐,是生命最基础也最神奇的转化。

他也“听见”了更深层的东西:这块面团里,有江南的麦香,有蜀地的酵种,有五百年十八代人的期盼,有海峡两岸共同的文化基因。

这是一块有记忆的面团。

凌晨四点,面团发好了。体积膨胀到原来的三倍,手指按下去缓慢回弹,内部呈现完美的蜂窝状结构。

陆星遥开始准备馅料。芝麻炒香磨粉,拌入猪油和糖;豆沙是自己熬的,保留了些许豆粒的口感;枣泥用新疆大枣去核蒸烂,过筛后细腻如膏。三种馅,三种颜色——黑、红、褐,三种风味——香、甜、醇。

塑形是最关键的一步。按照古图上的手法:取一团面,在掌心压成圆饼,放入三种馅料各一小团,然后像包包子一样收口,但收口朝下,光滑面朝上。最后要用特制的木模具压一下——不是印花,是让表面更加光滑如镜。

赵老先生也起来了,站在旁边看。当陆星遥做出第一个完美的“镜”时,老人流泪了。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和我父亲做的一模一样……”

所有的“镜”做好,放入蒸笼。大火烧开,蒸汽升腾。蒸制时间要精确控制——短了不熟,长了塌陷。陆星遥守着钟,在第十五分钟准时关火。

但他没有立刻揭开盖子。

“要焖三分钟。”他对赵老先生解释,“让温度慢慢降,让镜的表面在余温中定形,更加光滑。”

三分钟,像三个世纪。

终于,时间到了。陆星遥深吸一口气,揭开蒸笼。

白雾蒸腾,香气扑鼻。雾气散去后,笼屉里整齐地排列着十二面“团圆镜”——每一面都圆润饱满,表面光滑如真正的铜镜,能模糊地映出人的面容。

成功了。

赵老先生拿起一面镜,对着光看。镜面微微反光,里面模糊地映出他苍老的脸,和身后陆星遥年轻的脸,叠在一起,像时光的交错。

“五百年……”他轻声说,“都在这一面镜子里了。”

冬至清晨,天还没亮,“知味轩”门口就排起了队。老街坊们都知道今天有三种冬至食物,都想赶早买第一锅。

陆星遥和赵老先生一起,在店里忙碌。羊肉汤热气腾腾,红豆饭甜香四溢,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柜台正中摆着的那些“团圆镜”——光滑如镜,圆如满月,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王奶奶第一个买到,捧着镜子端详:“哟,真能照见人影!这怎么舍得吃啊!”

“就是要吃。”赵老先生笑着说,“吃了,才能团圆。”

上午十点,陆星遥请来了所有老街坊,还有王小军、朱教授、白老先生、沈墨老人。大家围坐一堂,每人分到一小块“团圆镜”。

“在分食之前,”陆星遥站起来,“我想请赵老先生说几句。”

赵怀远老人缓缓起身,环视众人,眼中泪光闪动:“五百年前,我的先祖赵守真,在江南的雪夜里送子入蜀,为的是守护文明火种。五百年后,我这支漂泊在外的血脉,终于回来了。今天这面镜,是用赵家和陆家——不,是用赵家两支血脉的酵头合制的。它不只是一种食物,是一个象征——象征离散的终将团圆,失传的终将复现,断裂的终将接续。”

他举起手中的镜:“愿这面镜,照见往昔,也照见未来。愿‘知味’一脉,生生不息。”

“生生不息!”众人齐声说。

然后,分食开始。

陆星遥咬下一口。他吃到的是豆沙馅,甜而不腻,豆香醇厚。但更深的体验随之而来——

时空感知全面开启。

这一次,他“看见”的不是零散的记忆碎片,是一条清晰的、连贯的时间长河:

1138年,赵主事在汴梁陷落后携书南渡,创立“知味堂”;

1274年,“知味堂”最后一任主人在大雪中锁门离去;

1550年,赵守真在书房整理典籍,决定分散藏书;

1941年,陆明璋在沦陷区准备那场“未竟之宴”;

1966年,寒夜里的那碗芝麻糊;

2006年,父亲临终前的那碗绿豆汤;

以及此刻,2023年冬至,五百年血脉重聚,十二面“团圆镜”在晨光中闪亮……

所有的画面叠在一起,所有的声音汇成一首歌,所有的味道融成这一口甜。

陆星遥闭上眼睛,让这口镜在口中慢慢融化,让那些记忆在意识中缓缓流淌。

他明白了。

“团圆镜”照见的不仅是往昔,是未来——因为当人理解了过去的重量,就懂得了未来的方向。当人尝到了五百年的坚守,就接下了下一个五百年的承诺。

那一刻,他体内的“时空感知”能力完成了最终的蜕变。

从感知,到理解。

从接收,到承载。

宴席散去后,陆星遥一个人留在店里。

他翻开菜谱。第十九页“团圆镜”的记载下面,新的字迹正在浮现——不是一行,是一整页。不,是菜谱所有的页面都在发光,从第一页到第十九页,所有的节气图案、隐藏符号、边缘纹饰,都浮现出淡淡的金光。

这些金光在空中交织、连接,最终形成一幅完整的、立体的、旋转的——

二十四节气全图。

图的核心是一个三维的太极球,球面上二十四个光点闪烁,对应二十四个节气。每个光点都延伸出一条光线,所有光线最终汇聚到球心的一点。

那一点,在图中标注着两个字:

“初心”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二十四钥已齐,全图显现。冬至子时,以团圆镜为引,可观‘知味’之源。”

陆星遥看着那幅旋转的光图,心中澄明如镜。

原来,“最终之地”不在任何具体的地点,在“初心”——五百年前赵守真守护文明火种的初心,一百年前陆明璋在战火中坚守的初心,现在他自己接过传承的初心。

而观看的方法,就在今夜子时。

冬至日,夜最长。但过了今夜,白昼就开始变长。

阴至极而阳生。

断至极而续始。

散至极而团圆。

陆星遥走到后院,看着那棵老槐树。树叶落尽,枝干在冬日天空下画出坚硬的线条。树下,是那些埋过桂花酒、埋过未竟之宴、埋过记忆和希望的地方。

今夜子时,他要在这里,以团圆镜为引,观看“知味”真正的起源。

不是为了猎奇,不是为了揭秘。

是为了确认——确认自己走的路是对的,确认接下的火种会继续亮下去,确认五百年、八百年、一千年后,还会有人在某个冬至夜,做一面光滑如镜的团圆饼,分给家人,说一句:

“吃了这面镜,往昔未来,都在其中。”

雪又开始下了。

细密的雪花在黄昏的光线中飞舞,像时间的碎片,从天空缓缓飘落,覆盖老街,覆盖“知味轩”,覆盖这间承载了太多记忆的老店。

但店里的灯亮着。

灶里的火燃着。

人心里的暖,在冬至最长的夜里,静静流淌。

等待子时。

等待那面镜,照见一切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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