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熄了,又亮。
像一口气吊在将断未断的喉咙里,忽明忽暗地喘。
金线还连着,从苏挽晴指尖颤动的银针出发,一端扎进洛云棠心口,一端悬在萧瑟胸前未愈的伤口上。血引膏化作的暗金流光在细丝中缓缓流动,像一条微弱却固执的命脉。
屋里静得能听见血滴落地的声音。
一滴,两滴。砸在地板上,晕开成黑褐色的花。
萧瑟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桌角,另一只手死死攥着洛云棠的手腕。他全身都在抖,冷汗顺着发梢往下淌,混着嘴角溢出的血,滴在她手背上。
滚烫。
洛云棠靠在他肩上,呼吸浅得几乎感觉不到。她的眼皮微微颤着,瞳孔里血月翻涌,像是有无数把剑在她脑子里劈砍。她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指甲抠进他手臂,留下几道深痕。
可她没推开。
“快了……”苏挽晴低声说,声音沙哑,“再撑一炷香,血引就能彻底斩断傀线。”
她话音刚落——
窗外星轨暴涨。
一道青光划破雪夜,如巨眼睁开,照得屋内梁柱上的霜花都泛出冷光。风骤然停了,雪也不再落,仿佛天地屏住了呼吸。
苏挽晴猛地抬头。
她看见檐下站着一个人。
青衫,长发束玉冠,眉心一点星轨缓缓旋转,像在读取这间屋子的命运轨迹。
谢归鸿来了。
他没有敲门。
甚至没有踏过门槛。
他只是轻轻抬脚,一步便已立于屋中,仿佛本就不属于这个空间。
司空长风怒吼一声,横刀拦在门前。
无锋旧刀嗡鸣震颤,刀身虽钝,杀意却不减分毫。他左腿旧伤崩裂,血顺着裤管往下流,可他站得笔直,像一堵墙。
“此门不通外客。”他说。
谢归鸿看也没看他,目光落在洛云棠身上。
他眼神变了。
不再是天机阁少主的从容淡漠,而是某种近乎破碎的温柔。
“师妹。”他轻声说,“我来接你归位。”
话音落,袖袍轻拂。
一股无形之力撞上司空长风胸口,他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撞塌半张桌子,木屑纷飞。他想爬起来,可四肢瘫软,喉咙里涌上腥甜,一口血喷了出来。
“别动!”苏挽晴厉声喊,“你是阵眼!你一乱,血引就断!”
司空长风咬牙,硬是撑起半边身子,靠在墙角,不再上前,却死死盯着谢归鸿。
谢归鸿这才缓缓走近。
他走到洛云棠面前,低头看她。
她闭着眼,眉头紧锁,冷汗浸透额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还在痛,每一根经脉都在被傀线撕扯,像有千万根针在往骨头里钻。
可她那只手,依旧死死攥着萧瑟的手。
谢归鸿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眼神一暗。
“你不必再受这种苦了。”他声音很轻,像哄孩子,“我不让你再杀人,也不让你再被反噬折磨。我以星轨续命术,将你神魂纳入命盘,从此永离轮回之苦。”
他抬起手,指尖泛起微光,似要触碰她额头。
就在那一瞬——
洛云棠睁开了眼。
血月未散,可她的眼神恍惚,像是穿越了千年的风雪,落在了另一个时空。
她看着谢归鸿的脸,忽然怔住。
记忆炸开。
——极北冰渊,大雪封天。\
少年模样的谢归鸿跪在雪中,双手捧着一枚碎裂的星盘,双目流血,却还在笑。\
“师妹……我算到了……一线生机……你不会死……”
“师兄……”她喃喃出声,声音发抖,“是你……当年你为我逆天推演,遭雷劫毁目,只为算出一线生机……”
谢归鸿眼底泛起水光:“是我失信,让你独自赴死。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孤单。”
她看着他,眼泪无声滑落。
“我好累……”她声音轻得像风,“师兄,我真的……好累……”
她说完,竟微微倾身,手指松了松萧瑟的手。
像是要挣脱他的怀抱。
像是要走向那个等了她千年的人。
萧瑟猛然睁眼。
金纹自手背炸裂上颈,像烧红的铁丝缠进骨头。他喉咙一甜,又咳出一口血,可他不管不顾,一手拍地而起,另一只手猛地拽紧她的手腕。
金线骤亮,血引倒流,硬生生将她即将离体的神识拽了回来。
他嘶声吼道:“你说过只信我一人!现在却要跟他走?!”
声音撕裂,带着痛楚,带着不可置信,带着快要碎掉的心。
洛云棠浑身一震,回头看他——
他满脸冷汗,嘴角全是血,眼神却像烧着的炭,灼得她心口发疼。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萧瑟盯着她,一字一句:“你要走,我不拦。但你得亲口告诉我——这些日子,夜里为我盖被的是谁?雨天替我收衣的是谁?你说你不记得命,可我记得你。”
他声音低下去,却更狠:“你忘了,我没忘。你替我挡刀的时候,手都在抖。你怕,可你还是上了。你说你不配活着,可你偏偏活得最用力。”
洛云棠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因为痛,是因为他记得。
记得她所有藏在沉默里的温柔。
苏挽晴指尖发抖,银针悬在空中,随时可能坠落。
她突然发现——谢归鸿没有动手夺舍。
他不是要杀她。
他是要用星轨续命术,将她的神魂完整剥离,封入天机阁命盘,让她永生永世不得转世,成为“应劫者”的标本。
这不是救赎。
这是囚禁。
青鸾玉匣在她怀中微微震动,匣底那支“忘忧引”药瓶泛起微光。
她咬牙,悄悄将一枚保命银针藏入袖中。若真到了绝境,她宁愿自伤激发药性,扰乱星轨感应,也不能让他得逞。
她低声呢喃:“她不是器物,不该被收藏……”
洛云棠的意识在剧痛与记忆中沉浮。
她想起萧瑟醉酒那夜,蜷在柜台后头,嘴里喃喃:“别丢下我……”\
想起他咳血时还笑着说:“屋顶漏雪,得换个新瓦,不然你又要半夜起来添炭。”\
想起他为她挡下第一支毒针时的背影,单薄得像要被风吹走。
那些她以为无关紧要的瞬间,此刻全涌了上来。
她咬破舌尖,剧痛逼醒神志。
反手一捏,肩头银针应声碎裂,鲜血迸溅。
她低吼:“我不走!我不是任何人的续命工具!”
萧瑟与她十指紧扣,两人神识因血契共振,短暂合一。
画面浮现——
千年前极北冰渊,风雪如刀。\
她持剑立于寒潭之上,身后站着一个男子,掌心覆在她握剑的手上。\
“这一次,换我护你。”他说。
如今,她终于回应:“这一次,我也信你。”
谢归鸿眼神骤冷。
星轨瞳猛然亮起,命轮虚影自他脚下升起,七道天机锁链自虚空降下,直扑洛云棠手腕脚踝。
他盯着萧瑟,声音悲悯:“你不过是个乱命之人,也配做她的锚?!”
萧瑟咳着血,笑了。
“我不配……”他声音哑得不像话,“可她选了我。”
说罢,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撞向她。
双唇相贴。
不是吻。
是心头血顺着金线逆灌,强行逆转血契。
血引膏轰然爆燃,暗金流光倒卷入洛云棠心脉,直冲神庭。
她体内轰然炸响。
傀线印寸寸断裂,黑雾炸散,掌心蛛网状符印崩裂,化作灰烬飘落。
谢归鸿身形一滞,眉心星轨瞳裂开一道血痕,鲜血顺着脸颊滑下。
他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屋内两人:“不可能……凡人怎能逆转天命?!”
“天命?”萧瑟靠在她肩上,喘着气,嘴角带血,“你算尽星辰,可你算不到她选了我。”
谢归鸿站在门口,青衫猎猎,眼神由惊转怒,由怒转疯。
他忽然笑了。
“既然你不让她走,那——”他袖中飞出七枚命符,直插屋顶四角,结成“困星阵”,“就一起困在这一夜!”
刹那间——
天地静止。
屋外飞雪悬空,冰屑不动,连烛火焰尖都凝固如雕。
时间,停了。
唯有屋内三人呼吸仍在,心跳未止。
他们被困在了这一夜。
谢归鸿立于门外,望着屋内相拥的身影,轻语:“这一夜,够我写尽你们的结局。”
他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淡去,只余一缕青衫残影消散在凝滞的风雪中。
屋里。
苏挽晴缓缓松手,银针落地,发出清脆一响。
血契完成。
傀线已断。
可时间没有恢复。
她低头,怀中青鸾玉匣微微发烫。
她打开匣子。
原本空无一字的匣底,悄然浮现一行新字,墨迹如血:
**“忘忧引,可逆轮回”**。
她盯着那行字,久久未语。
萧瑟靠在墙边,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他一只手还搭在洛云棠肩上,另一只手垂在身侧,指尖冰凉。
洛云棠睁着眼,看着他。
他没死。
可他快了。
她抬手,抹去他嘴角的血,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什么。
“萧瑟。”她叫他。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说过,要陪我把听雪楼修好。”
“我说过。”
“屋顶的瓦,还没换。”
“……等雪停了。”
她没再说话。
只是把他往自己怀里搂了搂,让他靠得更稳些。
苏挽晴走过来,蹲下身,切他脉象。
指尖一颤。
“萧瑟……”她声音发抖,“你的心跳,只剩三成了。”
他闭着眼,笑了笑:“够了。她醒了,就够了。”
洛云棠低头,把脸埋在他颈间。
她没哭。
可肩膀在抖。
苏挽晴看着他们,忽然觉得这屋子有点闷。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雪停了。
可时间没有流动。
飞雪悬在半空,像一幅画。
她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一片凝固的雪花。
冰凉。
“一夜困局……”她低声说,“可这一夜,到底有多长?”
没人回答。
只有屋内三人微弱的呼吸,在静止的世界里,轻轻起伏。
\[未完待续\]雪悬在半空。
一粒,两粒,浮在窗缝透进的微光里,像被谁按下了停顿的时辰。
屋内烛火凝成一点金芒,焰尖不动,烟缕僵直,仿佛连时间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墙角那滴将落未落的血——黑褐色,黏稠,悬在木板边缘,迟迟不坠。
洛云棠的手还环着萧瑟的背。
她没动。他也没动。可他的呼吸越来越浅,像风穿过枯井,一声比一声更弱。
苏挽晴站在窗边,指尖还残留着触碰雪花的冰凉。她缓缓收回手,袖中银针微微发颤,不是怕,是恨。
恨这静止的夜太假。
恨这安静里藏了太多没说出口的话。
她转身,蹲下,伸手探萧瑟鼻息。指尖刚碰上他皮肤,就抖了一下。
冷得像埋过土的铁。
“心跳三成。”她低声说,声音干涩,“再拖一刻,魂都留不住。”
洛云棠没抬头,只把脸埋得更深了些。她的发丝沾了血,贴在他颈侧,一缕一缕,缠得人心慌。
苏挽晴看着她后颈细微的起伏,忽然明白——她在憋哭。
不是哭他快死了。
是哭她终于懂了,却来得太晚。
“你记得他说什么吗?”苏挽晴轻声问,不是劝,是逼,“说要陪你修听雪楼,说屋顶漏雪得换瓦……这些话,他不是随口说的。”
洛云棠喉头一滚,终于抬眼。
眼神红得像烧过的炭。
“我知道。”她声音哑了,“所以我不能让他死。”
“你拦不住。”苏挽晴摇头,“谢归鸿设的是‘困星阵’,这一夜不止困人,也断轮回。外头没人能进来,里头没人能出去。药救不了,针续不了,连命都能耗死在这静止里。”
“那我就破了它。”洛云棠松开他,慢慢站起。
一步,两步,走到门边。
她拉开门。
风雪停在半空,雪花如钉,一根根悬在离地三尺的位置,像无数细小的刀尖指着天。
她抬手,掌心贴上那片最靠近门框的雪。
冰凉刺骨。
可她没缩手。
“谢归鸿!”她喊,声音不大,却穿透凝滞的空气,像刀划过冻湖,“你说这一夜够写尽我们的结局?”
她顿了顿,回头看了眼屋里昏睡的萧瑟,眼神一狠。
“可你忘了——结局,从来不是你说了算。”
话音落,她猛地握拳。
掌心与雪相撞,发出一声闷响。
不是碎裂,是炸。
那一片雪轰然爆开,化作白雾,震出一圈波纹。周围悬浮的雪粒随之颤动,像被惊醒的蜂群,开始微微晃动。
苏挽晴瞳孔一缩。
“她动了阵眼?”
门外残影未散的青衫忽而一顿。
谢归鸿的身影重新凝聚,立于檐下,眉心星轨瞳血痕未干,眼神却冷得能结霜。
“你以为,破一粒雪,就能破局?”他声音低,像从地底传来,“这一夜,是我用命符锁住的时空断层。你动一寸,反噬十倍。”
洛云棠不答。
她只是抬起手,又一掌拍向空中。
“轰!”
第二片雪炸裂。
波纹扩散更广,屋檐下的冰锥开始轻微晃动,有几根甚至偏了角度。
她的手已经红肿,指节渗血,可她像感觉不到疼。
第三掌。
第四掌。
每拍一次,空中雪震一次,时间裂缝就像被撕开一道口子。
谢归鸿眼神变了。
“你疯了?这样下去,你的神识会和这阵法一同撕碎!”
“那就撕碎。”她冷笑,第五掌拍出,“我不怕死。我只怕他死在我前面。”
第五声炸响。
整片屋前的雪幕剧烈震荡,空中雪花开始下坠——不是自然落下,而是像被什么东西推着,缓缓向下倾斜。
时间,松动了。
苏挽晴猛地抬头,看向梁上七枚命符。
有一枚,正在裂。
她立刻扑向角落药箱,翻出一枚赤色药丸,塞进萧瑟嘴里。那是她最后的续命丹,本打算留给自己。
“撑住。”她按着他肩膀,“别在这时候断气。”
萧瑟睫毛动了动,没睁眼,嘴唇却微微张开,吐出两个字:
“……别吵。”
苏挽晴一愣。
随即想笑,眼眶却红了。
“醒了?”
“没。”他闭着眼,声音弱得像梦呓,“就是不想听你俩吵。”
洛云棠站在门口,喘着气,手垂在身侧,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凝固的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她回头,看他。
他嘴角还带血,却冲她扯了下。
那笑,烂得像冬天的枯草,可偏偏暖得让她心口发烫。
谢归鸿站在门外,青衫猎猎,眼神由冷转痛。
“师妹……”他低声道,“你真要为一个将死之人,毁掉自己?”
洛云棠一步步走回来,踩着他滴落的血印。
她在他面前停下,低头看他。
然后,弯腰,把他打横抱起。
苏挽晴惊:“你干什么?”
“换瓦。”她说。
“现在?”
“现在。”
她抱着他,一步步走向屋顶。
脚步稳,呼吸沉,像扛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苏挽晴愣住,随即反应过来——她要上房修顶。
在时间停摆的夜里,在命符封锁的屋中,在谢归鸿注视下,她要用最笨的办法,完成他最后的愿望。
“你疯了!”谢归鸿终于动了,一步跨入门槛,“屋顶破洞不过三寸,你以为补了它,就能改命?”
洛云棠不答。
她抱着萧瑟,一脚踩上塌了一半的桌角,借力跃起,撞开屋顶腐朽的木板。
寒风裹着凝固的雪粒扑进来。
她站在破洞边缘,把他轻轻放在一块完好的瓦上,自己跪下,用手一点点扒开积雪,露出断裂的梁木。
然后,她抽出腰间短刃,削断一根枯枝,绑上布条,塞进裂缝。
风雪压下来,她就用背挡住。
瓦片滑落,她就用手接住。
一道缝,补了三遍。
血从她肩头流下,滴在他脸上。
萧瑟睁开眼,看着她背影。
“冷吗?”他问。
“不冷。”她说。
“疼吗?”
“不疼。”
“骗人。”他笑了笑,又咳出一口血,“你手都紫了。”
她回头,冲他笑:“可我在动。只要我在动,时间就没真正停。”
屋外。
谢归鸿站在雪中,仰头看着那个在屋顶上忙碌的背影。
七枚命符,第六枚裂了。
他忽然抬手,抹去眼角血痕。
不是怒。
是倦。
“原来……这才是她选的路。”他低声说,“不是永生,不是解脱,是陪一个人,补一块破瓦。”
他缓缓闭眼。
最后一枚命符,在风中轻轻一颤,无声碎裂。
屋内。
烛火,猛地跳了一下。
火焰开始摇曳。
一滴血,终于从地板边缘坠下。
“啪。”
落地。
时间,回来了。
风雪重落,簌簌敲窗。
而屋顶上,女人还在一寸寸补着那片漏风的天。
怀里,男人闭着眼,嘴角却翘着。
苏挽晴站在屋中,看着玉匣底部那行血字,轻声念:
“忘忧引,可逆轮回。”
她抬头,望向窗外渐弱的风雪,忽然笑了。
“可逆轮回?”
“先让他活过今晚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