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破了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苗歪向一边,像要熄了。柴房角落堆着半袋陈年谷糠,上面落了层霜,屋顶横梁结着冰溜子,滴滴答答往下掉水。洛云棠坐在草席上,背靠着墙,头微微垂着,发丝散在肩头,那道淡青色的冰晶纹路从发根蜿蜒而上,在昏暗里泛着微光,像雪地里埋着的一线寒脉。
她没动,可呼吸很浅,胸口起伏得慢,像是每一次吸气都要用力撕开什么阻碍。手指还搭在“清”剑的剑柄上,指尖已经发紫,指节僵直,连颤抖都显得费力。
萧瑟站在屋外檐下,影子被月光压得扁平,贴在冻硬的地面上。他原本想走的。他本该走的。
可脚底像生了根。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折回来的。只记得刚走出院子,忽然心头一紧,像有根线从胸口被人猛地扯了一下。他回头,看见柴房屋顶积雪滑落了一角,露出黑瓦,像一块溃烂的皮。
他翻身上檐,猫腰伏在瓦片上,屏住呼吸。
屋内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噼啪”一声,炸出几点火星。然后,他听见一声极轻的闷哼。
洛云棠仰起头,脖颈绷成一道冷硬的弧线。她咬着牙,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右手突然抽搐,整条手臂青筋暴起,像有东西在皮下乱撞。她猛地抬手按住心口,指甲掐进衣襟,指缝渗出血丝。
“呃……”
她弓起身子,脊背离开墙面,整个人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冷汗顺着鬓角滑下,在草席上洇出一小片深色。
萧瑟的手攥紧了屋檐的边角,指节发白,虎口裂开一道小口,血顺着瓦片流下,混进融雪里。
他想跳下去。想破门而入。想把她从那种痛里拉出来。
可他动不了。
“我不是帝王了。”他低声说,像是说给她听,又像是说服自己,“我不该管这些事……我早就不该活着。”
记忆闪回十二年前。火光冲天,母后倒在他怀里,血从嘴角溢出,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楚河,活下去……别回头。别为任何人停步。”
他闭眼。
那时他逃了。一路逃到这寒鸦渡,烧了龙袍,砸了玉玺,连名字都换了。他只想安静地死,像一片雪,落进泥里,没人记得。
可她来了。
一个从冰渊里爬出来的女人,带着一把断剑,一句“清漪”,就把他藏了十二年的壳,砸得粉碎。
屋内,洛云棠突然剧烈呛咳。
“噗——”
一口血喷在“清”剑的剑鞘上,红得刺眼。刹那间,剑身嗡鸣,蓝光暴涨,裂纹深处浮现出那行古字:命定之人,血为契。
梁上积雪簌簌而下,砸在她肩头,她没躲。
她缓缓抬头,目光穿透屋顶,直直望向檐上阴影。
“你若不认命,”她声音虚弱,却一字一顿,“便看着我死。”
萧瑟瞳孔骤缩。
那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
下一秒,他已跃下屋檐,一脚踹开柴门,木门撞墙反弹,发出巨响。他冲进去,单膝跪地,一把将她抱进怀里。
她的身体冷得像冰,可心口烫得吓人。他掌心贴上她胸口,隔着湿透的衣衫,能感觉到她心跳紊乱,像困兽撞笼。
“别死……”他哑着嗓子,声音发抖,“你他妈……别在这时候死。”
就在他掌心贴上的瞬间——
体内某处,像是沉睡多年的火山,猛地一震。
一股热流从丹田炸开,顺着经脉狂涌而上,直冲掌心。他手臂皮肤下,隐隐浮现出金色纹路,如藤蔓缠绕,一闪即逝。那不是真气运转的痕迹,而是血脉本身在燃烧。
玄穹真脉,自行觉醒。
温润浩然之气自他掌心涌入洛云棠体内,与她暴走的剑灵之力猛烈碰撞。她浑身一颤,猛地睁眼,瞳孔深处闪过一丝银蓝。
两人意识骤然抽离。
眼前景象扭曲、融化,再重组——
千年前,雪域祭坛。
天穹血红,一轮黑月悬于高空。风卷着雪,像刀子一样割人脸。祭坛中央立着一名女子,白衣胜雪,手持长剑,剑尖滴血。她身前,是无数倒下的身影,妖魔、邪修、叛神者,尸横遍野。
年轻帝王从高台走下,披着玄色龙袍,眉眼与萧瑟一模一样。他一步步走近,伸手握住她持剑的手。
“清漪。”他声音低哑,“够了。”
女子抬头,眼神清明,没有杀意,也没有悲喜。“陛下,杀劫未尽。”
“我知道。”他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血,“可我不想你孤身赴劫。你若堕入无间,谁来记得这人间曾有光?”
她笑了,极淡,极轻。“那你答应我,永不忘今日誓言。”
他点头,从袖中取出一道金符,贴于她心口。“以我真名,封你剑魂。三千年轮回,若有缘再见,我必亲迎。”
她闭眼,任他将剑缓缓插入自己心口。
血溅上他的脸。
画面戛然而止。
现实回归。
柴房内,炭火依旧微弱,风雪拍打着破窗。两人仍相拥在地,萧瑟的手还贴在她心口,金纹尚未完全消退。
他喘着气,额角全是冷汗,眼神震动,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
可那不是梦。
那是他亲手封印的过去。
洛云棠靠在他怀里,呼吸终于平稳了些,脸色依旧苍白,但不再发青。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脸颊,抹去一道不知何时划破的血痕。
“你曾说……”她声音很轻,几乎像耳语,“不愿我孤身赴劫。”
萧瑟猛地一颤。
他想推开她,想吼她滚开,想说自己根本不记得这些狗屁誓言!他不是什么帝王,也不是什么命定之人!他只是个想死在破客栈里的废人!
可他动不了。
他的手还贴在她心口,能清晰感觉到她的心跳,一下,一下,慢慢变得有力。那心跳声,像是敲在他骨头上。
他闭眼,喉咙滚动,终于低吼出声:“为何偏偏是我?!”
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
“十二年了……我躲在这儿,连名字都不敢用!我咳血、喝酒、装疯卖傻,就为了没人来找我!可你来了!你说我是‘清漪’!你说我们是一体双生!你说我欠你一个不孤身赴劫的承诺!”
他抬头,眼眶发红,盯着屋顶,像是在问天,又像是在问她。
“我他妈……凭什么还要背这些东西?!我只想安静地死!为什么连这点权利都没有?!”
洛云棠没说话。
她只是慢慢抬起手,覆上他的手背,将他的掌心更紧地按在自己心口。
“因为你救了我。”她说。
“什么?”
“那一夜,我快死了。”她望着他,眼神清澈,“在冰渊底,心火将熄。是你,端来一碗温酒,灌进我嘴里。是你,把我从死局里拉回来。那一碗酒,比千年的封印都重。”
萧瑟怔住。
他想起那夜,她冒雪而来,倒在门口,唇色发紫,呼吸微弱。他以为她是普通旅人,顺手救下,喂了点酒,盖了床旧被。
他从没想过,那一碗酒,会是打破轮回死局的钥匙。
“我不是来讨债的。”她轻声说,“我是来还命的。你给了我一次活的机会,我就要用这一世,护你周全。”
萧瑟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
外面风雪忽然加剧,一道狂风凭空炸起,轰然撞向柴房屋顶。
“轰——!”
腐朽的木梁断裂,屋顶塌了一角,月光如银瀑倾泻而下,照在两人身上。雪花飘落,落在他们交叠的手上,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落在他颤抖的睫毛上。
远处山道,风雪中立着一道修长身影。
谢归鸿站在高处,眉心星轨瞳疯狂旋转,银光如漩涡般流转。他死死盯着柴房方向,眼角突然渗出血丝,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
“命轮……启动了。”他喃喃道,声音轻得像风,“这一世,她终于等到了你。”
他抬手,抹去血迹,转身离去,背影孤寂如刀刻。
柴房内。
苏挽晴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药箱,青鸾玉匣静静躺在其中。她看着相拥的两人,眼神复杂,有欣慰,有悲悯,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酸涩。
她没进去,只是轻轻将一枚淡金色药丸放在门槛上,转身离开。
风从破窗灌入,吹得炭火最后跳了一下,熄了。
屋内陷入半明半暗。
萧瑟察觉怀中人呼吸渐稳,正欲松一口气,忽然胸口一闷,喉间涌上腥甜。
他偏头,咳出一口血。
血落在地上,竟缠绕着细密金丝,在月光下微微发亮,随即“嗤”地一声燃起,化作点点星火,随风飘散。
他盯着那灰烬,眼神震动。
他知道这是什么。
古籍有载:玄穹真脉觉醒,必燃寿元为引。每动一次真气,便折一日阳寿。金丝入血,便是命灯将熄之兆。
他低头,看着仍靠在自己怀里的洛云棠。
她闭着眼,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他缓缓抬起手,抹去嘴角血迹,动作很轻,生怕惊醒她。
然后,他慢慢将她抱起,走向角落唯一一张破木床。他将她轻轻放下,替她盖上那床旧被,动作笨拙却细致。
他蹲在床边,伸手,指尖轻轻拂开她额前湿发,触到那道冰晶纹路时,指尖微微一颤。
她没醒,可嘴角,似乎扬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萧瑟坐到床边,背靠着墙,望着窗外月光。
他没再想逃。
他知道,从她叫出“清漪”的那一刻起,有些事,就已经无法回头了。
风雪依旧。
屋檐滴水声不断,嗒、嗒、嗒。
像倒计时。
可这一次,他没躲。
他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映在月光下,像一幅从未完成的画,终于,被人轻轻添上了最后一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