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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娘,画师

小哇小短文

开篇

引,水袖扶舞,罗裳

金银,财宝日月渡红娘

一曲寂,画师绝唱

战姬,赴暖帐

我画的战姬在赴暖帐

我是天下第一画师,奉命为当红舞姬作画。

她甩出水袖时,我窥见腕间狰狞的刀疤。

深夜她掀开罗裳,背脊布满地图般的旧伤。

「别画皮,画骨。」她笑着吞下我递来的金珠,

「毕竟明天,我就要被送进将军帐了。」

后来边关大捷的捷报传来那天,

我对着空画纸饮尽一杯酒——

那幅从未现世的《战姬赴暖帐》,

终于完成了最后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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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是上好的松烟,细腻如夜,在白玉砚台里静卧。笔是紫毫,尖上一点韧性,舔饱了墨,便成了我指尖的延伸。空气里有龙涎香昂贵的甜腻,混着颜料里阿胶的淡腥,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与陈旧伤药的味道,从重重纱幔后透出来。

我坐在悦仙阁最深处这间只为贵客敞开的画室里,等着今天要入画的人。悦仙阁,京城最销魂的窟,金银堆出的温柔乡,连呼吸都带着脂粉浸泡过的钱响。我是丹青客,他们叫我柳先生,一笔千金,画尽美人皮相,天下第一的名头,一半是本事,一半是这楼里用金子贴出来的虚名。

纱幔动了,环佩轻响,却不是清脆的琳琅,反而有些沉。她走进来,穿着当下最时兴的霓裳,料子轻软如烟霞,金银线绣着缠枝牡丹,走动间光华流转,几乎要晃花人的眼。是悦仙阁新捧起来的头牌,红绡。鸨母特意嘱咐:“柳先生,可得把咱们红绡姑娘的神韵画出来,日后贵人来了,也好有个念想。”

她脸上敷着最匀净的粉,唇点得嫣红,眉画得黛青,一双眼睛看过来,眼波是春水,底下却沉着我看不懂的、不属于这烟花之地的静。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然后便走到早已布置好的毡毯中央,那里光线最好。

“有劳先生。”声音也像浸了蜜,甜而软。

我提笔,开始勾勒轮廓。先是大致的姿态,她依着要求,做了个起舞的起手式,手臂舒展开,长长的水袖垂落在地。笔尖游走,我习惯性去捕捉那些最细微的动势,肩颈的弧度,腰肢的扭拧。画皮,我是熟练的工匠。

她开始动了。没有乐声,她便自己哼着调子,极轻,像风掠过空竹。水袖扬起来,一抛,一送,一收,行云流水。宽大的袖口因动作荡开,有那么一刹那,袖缘褪到了小臂。我眼神好,笔尖一顿。

她腕骨伶仃,皮肤在明亮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但就在那腕间,横着几道疤。不是寻常划伤或旧疾,那形状狰狞,边缘不平,深深嵌入皮肉,像是被极粗糙的利器反复割裂、又勉强愈合留下的痕迹。与周遭细腻的肌肤、与这满室浮华,格格不入。

我垂下眼,当没看见。笔下的线条依旧流畅,心里那点惯常的、观察美人细节的闲适,却悄然凝住了。

断断续续画了几个时辰,窗外天色由明转暗,阁内掌起了灯。鸨母带着殷勤的笑进来,身后跟着侍女,捧来食盒与酒壶。“柳先生辛苦,红绡,好好伺候先生用些点心,仔细着画。”鸨母的目光在我未完成的画稿上停了停,满是期待,又转向红绡,那眼神里的估量与叮嘱,赤裸裸的。

人退去,画室又只剩我们两人,还有弥漫的食物的香气。红绡走过来,为我斟酒。她离得近,那股铁锈与药味似乎清晰了一些。“先生看到了?”她忽然轻声问,手指拂过自己的手腕。

我沉默,饮尽杯中酒,算是默认。

她笑了笑,那笑意第一次未达眼底,反而有些空茫。“没什么,旧伤。吓着先生了。”她顿了顿,看着我,“先生画过我这样的手腕吗?”

“未曾。”我如实答。我画过无数美人,凝脂软玉,连一点瑕疵都是稀罕物,需得小心避开或美化。这样的伤疤,不属于我的画卷。

“那背上的呢?”她忽然问,声音更轻了,像呓语。

我抬眼。

她背过身去,伸手到颈后,缓缓解开罗裳的系带。华丽的衣裳层层滑落,堆在脚边,露出整个背脊。

我倒抽一口冷气,捏着酒杯的手指蓦地收紧。

那本应是白玉无瑕的背,此刻却布满了伤痕。不是鞭痕,也不是烫伤,而是更加复杂、更加可怖的印记。有深褐色的、边缘不规则的痂癍,大片大片相连;有凸起的、扭曲的增生肉痕,像地图上崎岖的山脉;还有几道狭长的、颜色稍浅的印子,斜斜交错,隐约能看出是某种利器的劈砍。新伤叠着旧伤,有些地方皮肤薄得几乎透明,底下青紫色的血管脉络都看得清楚。这绝不是闺阁中能受的伤,甚至不是寻常苦难能留下的印记。这背脊,像一片被战火反复灼烧、又艰难生出荒草的焦土。

她微微侧过头,光影在她伤痕累累的背上切割出明暗,那些凸起的疤痕在烛光下投下浓黑的影,更显狰狞。“好看吗?”她问,语气里听不出情绪,只有疲惫。

“……不好看。”我喉咙发干。

她又笑了,这次带了点真实的、近乎残忍的意味。“是啊,不好看。所以鸨母从不让我侍候需要宽衣的客人。但明天不一样。”

她慢慢将衣裳拉回肩头,系好,转回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完美的、空洞的笑容。“明天,定北将军回京述职,阁里把我送过去,暖他的帐。”

定北将军。卫峥。常年戍边,杀人如麻,据说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也是朝廷如今倚重的悍将。送头牌去劳军,或是攀附,是悦仙阁惯常的生意。

她走到我的画案边,看着我画了一半的画。画上的美人云鬓花颜,姿态曼妙,水袖翩翩,一副不识愁苦、只为欢娱而生的模样。

“别画这些了,先生。”她伸出手指,虚虚点了点画中人的脸颊,“皮囊有什么意思?千人一面。画点别的吧。”

“画什么?”

“画骨。”她盯着我,眼睛亮得惊人,那层春水般的柔媚褪去,底下是冰冷的、坚硬的什么东西,“画我这身骨头,是怎么变成这样的。画明天,我是怎么‘赴暖帐’的。”

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倒出一颗金珠,不大,但成色极足,在她指尖滚动,闪着暖黄的光。这是贵人们常用的赏赐,也是这楼里的硬通货。

“先生敢画吗?”她问,然后,在我错愕的注视下,将那颗金珠放入口中,一仰头,喉头滚动,竟真的咽了下去。她脸上依旧带着笑,仿佛只是吃了一颗糖,“定金。若画成了,便是先生的。若画不成……”她没说完,只是笑意更深,眼底却毫无暖意。

我掌心渗出冷汗。画骨?画她赴将军帐?这岂是能画的?这画若有一丝一毫泄露,便是杀身之祸。

“我……”

“先生慢慢想。”她打断我,敛衽一礼,又恢复了那柔婉的姿态,“夜已深,红绡不打扰先生了。这幅画……鸨母催得急,先生随意勾完便是。反正,”她走到门边,回头,烛光在她半边脸上跳跃,“明天之后,是红绡还是别的什么,谁在乎呢?”

她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后,那股铁锈与药味却似乎久久不散。

我对着画纸上那个完美却虚假的美人,再也落不下一笔。眼前晃动的,是她腕间的疤,是她背上可怖的“地图”,是她吞下金珠时决绝的眼神,还有那句轻飘飘的“画骨”。

那一夜,我房中灯亮至天明。地上扔满了废稿,画上的美人,时而神情惊惧,时而背生伤痕,时而眼神凌厉如刀。没有一幅像她,也没有一幅能让我自己满意。那颗被她吞下的金珠,仿佛沉甸甸地坠在我心里。

第二天,悦仙阁张灯结彩,比往日更加喧闹。定北将军卫峥的车驾黄昏时分到了,鸨母领着阁里最美的姑娘们跪迎。我躲在二楼廊柱的阴影后,看见她被盛装打扮,如同最珍贵的礼物,披着大红斗篷,被两个力壮的婆子半扶半搀着,送进了将军休息的独院。门关上的一刹,我看见她似乎极快地朝我藏身的方向瞥了一眼,眼神平静无波。

院门紧闭,里外仿佛两个世界。外面的丝竹笑语隐约传来,那院子里却死一般寂静。

我在阴影里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双腿麻木。深夜,那院门忽然开了一条缝,一个黑影闪出来,是将军的亲兵,手里提着一个似乎很沉的包袱,快步消失在夜色里。门又关上了。

第三天,将军离京返边。悦仙阁一切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头牌红绡姑娘“病”了,需要静养,不再见客。鸨母对此讳莫如深,偶尔提及,眼神闪烁。

我的画终究没有按时完成。鸨母来催过几次,见我精神恍惚,笔下不成样子,也只当我是才子脾气,不好逼迫太甚,另请了画师草草补了一幅美人图交差。那颗金珠的事,她似乎毫不知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边关时有战报传来,胜败皆有。我再也画不出从前那样鲜活的美人图,笔下的女子,眼角眉梢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硬或哀伤。我试图勾勒她的背,她的腕,她最后那一眼,可每次都在即将成形时,心烦意乱地将纸团起扔掉。

直到三个月后。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聒噪得让人心烦。突然,长街之上马蹄声如疾雷滚动,由远及近,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呼喝:“八百里加急!边关大捷!定北将军奇袭北戎王庭,斩首三万,北戎王授首!大捷啊!”

整座京城瞬间被点燃了!锣鼓声、鞭炮声、欢呼声震耳欲聋。人们涌上街头,狂喜的面孔随处可见。酒楼茶肆立刻挂出了免费的酒水牌子,官府门前开始准备犒赏。

捷报传遍每一个角落。细节也渐渐流传开来:卫将军如何用兵如神,如何率精兵长途奔袭,直捣黄龙;北戎王庭如何溃不成军;尤其着重提到,将军麾下一支奇兵,由一神秘人物率领,乔装潜入,里应外合,火烧粮草,刺杀敌酋大将,居功至伟。传闻那领头之人,身形纤细,手段狠辣,对王庭布局了如指掌……

我坐在画室里,窗外是震天的欢腾,窗内是死一样的寂静。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只有心脏在耳边沉重地搏动。腕上的疤,背上的“地图”,吞下的金珠,“画骨”,“暖帐”……支离破碎的片段,被这捷报的惊雷骤然劈中,串联成一道刺目欲盲的闪电!

哪里是什么暖帐!那是一座军营,一场真正的、赴死的征战!那沉重的包袱里,不是金银,是甲胄,是刀剑,是通往北戎王庭的“投名状”,或许还有她自己的命!卫峥要的,不是一个玩物,而是一把能刺入敌人心脏的、淬了毒的匕首!

她早就知道。所以她让我画骨,画她如何赴这场以身为饵的“暖帐”!

热浪席卷全身,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战栗。我猛地起身,冲到画案前,将上面所有杂物扫落在地。铺开一张全新的、最大的宣纸。手在抖,剧烈地抖,几乎握不住笔。

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前不再是华丽的画室,而是无边的旷野,凛冽的寒风,冲天的火光,还有血与铁的气息。

笔落下。

不再有柔媚的线条,不再有娇艳的敷色。只有墨。浓墨,淡墨,焦墨,破墨……泼洒,皴擦,挥扫!我用尽毕生所学,却抛弃了所有成法。我不再画皮,我在凿刻,在搏斗!

笔下渐渐显现出一个背影。不是着霓裳的背影,是披着残破暗色斗篷、却挺直如枪的背影!她正走向一片黑暗中隐约矗立的、巨大狰狞的帐篷轮廓(王庭),脚下是燃烧的荒原(粮草),身后是影影绰绰、沉默追随的死士。没有面容,只有那截露出斗篷的、伤痕累累的手腕,紧紧握着一柄短刃的轮廓。她的背脊,透过单薄的衣衫,仿佛能看见底下那幅“地图”般的伤痕在发烫、在咆哮!风卷起她的头发和斗篷下摆,那姿态不是奔赴温柔乡,是赴死,是复仇,是把自己化作最后一道烽燧,掷向敌酋!

每一笔都带着我从她眼里看到的冰冷与决绝,带着我三个月的彷徨与此刻炸裂的明悟。汗水混着溅起的墨滴落在纸上,我也浑然不顾。

最后一笔,我蘸饱最浓的墨,悬腕,凝神,然后,重重落下——点在她短刃所指的前方,那黑暗帐篷的中央!一点如漆,裂开千钧重量,仿佛能听到帐篷撕裂、敌酋惊嚎的幻声。

笔停。

我踉跄后退几步,撞翻了椅子,大口喘着气,看着眼前这幅仿佛有着自己生命、蒸腾着杀伐之气的画。没有标题,但我知道它叫什么。

《战姬赴暖帐》。

窗外,欢呼声达至顶峰,鞭炮的硝烟味飘了进来。我缓缓走到一旁的小几边,上面放着一壶冷酒。我端起唯一的酒杯,斟满,手已稳了不少。

对着画上那个决绝的背影,我举杯,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入喉,灼烫一路烧下去,却奇异地抚平了胸腔里最后一丝震颤。

画成了。她付了金珠的“骨”,我终于画出来了。

尽管,这幅画永无可能现世。它将和我今晚之后所有的记忆一起,锁进最深的箱底,或者,付之一炬。

但至少,在此刻,它完成了。

我放下酒杯,最后看了一眼画中那指向黑暗锋芒的短刃,吹熄了蜡烛。画室沉入黑暗,只有窗外遥远的灯火,将捷报的红光,隐隐映在空白的天花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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