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漂流信标与寂静回响
矿艇“静默回声号”的最后一点惯性,在冰冷虚空中消耗殆尽。它彻底沦为了一具沉默的金属棺椁,依靠着残存的、即将熄灭的备用电池,维持着驾驶舱内最低限度的生命维持和传感器扫描。静笙将自己固定在主驾驶座上,像一尊失去色彩的雕塑,唯有胸口微弱的起伏和半阖眼眸中偶尔闪过的微光,证明着她仍在坚持。
那古老的导航信号,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闪烁的萤火,规律、稳定,却又带着一种被时光磨损的嘶哑。被动传感器吃力地绘制着它的轮廓——不是一个标准的导航浮标,而是一个结构松散、形态不规则的小型物体集合体,像是几块被强行焊接在一起的不同型号的太空舱或设备模块,表面覆盖着厚重的宇宙尘埃和微小陨石撞击的痕迹。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没有任何动力反应,像一具在星海漂流了无数纪元的太空鲸尸体。
没有能量武器充能的迹象,没有探测波束的主动扫描,甚至连基础的应答信号都没有。只有那个古老、单调的呼救(或标识)信标,固执地重复着。
这是希望,还是捕蝇草甜蜜的陷阱?静笙无从判断。但她知道,停留在这里,等待她的只有氧气耗尽后漫长的窒息。她用尽最后力气,操纵着几乎失效的姿态调节器,让矿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朝着那团“太空垃圾”飘去。
距离逐渐拉近。残破的复合体在观察窗中变得清晰。确实是由至少三到四个不同时期、不同风格的寂辉文明早期太空舱段拼凑而成,连接处粗糙而坚固,显然是紧急情况下的产物。其中最大的一个舱段外壁上,原本的涂装早已剥落,但一个模糊的、带有裂痕的圆形徽记依然可辨——那是寂辉文明探索初期,某个深空远航计划的标志。
“起源……计划?”静笙脑海中闪过从“远寂号”数据库里瞥见的零星记载。那是比“火种计划”更早、更为雄心勃勃(也更为天真)的纪元,寂辉人刚刚掌握跨恒星系航行技术,向着未知深空派出了一批批先驱者。大多数再无音讯。
这个残骸,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它不是避难所,而是一座漂流了万古的坟墓。
矿艇的磁力锁尝试与残骸上一个相对平整的金属表面对接。一次,两次……轻微的震动传来,对接成功了,虽然并不牢固。舱内气压平衡后,静笙穿上最后一套还算完好的简易舱外作业服,检查了剩余不足两小时的氧气,拿起多功能切割工具和便携式扫描仪,打开了气密门。
外部是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和寒冷。头盔照明灯的光柱切开永恒的黑暗,照在锈蚀、凹陷、覆盖着奇异冰霜(来自内部可能泄露的挥发性物质)的金属表面上。她沿着舱壁,朝着一个疑似主入口的气闸门挪动。
气闸门早已失效,但旁边有一个应急手动阀门。静笙用力扳动,阀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转动。随着最后“咔哒”一声,厚重的大门向内滑开一道缝隙,一股远比外部冰冷、凝滞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空气(如果有的话)仿佛叹息般溢出,带出细微的冰晶尘埃。
门内是一片黑暗。她的灯光照进去,照亮了漂浮的灰尘、断裂的线缆和变形的结构。没有重力。她小心地飘入。
内部空间比从外部看起来要大一些,似乎是几个舱段打通后形成的简陋生活与工作区。墙壁上固定着早已失效的仪器、布满灰尘的屏幕、以及一些私人物品的残骸——一个合金相框嵌在墙上,里面的全息照片早已消散;一件写着编号的制服碎片,凝固在飘浮状态。
死寂。除了她自己呼吸和生命维持系统运转的微弱声音。
扫描仪显示,这里的辐射水平正常得异常,仿佛有某种力量长期维持着内部的“洁净”。能量读数……几乎为零,除了那个古老信标消耗的微不足道的能量。没有生命迹象,没有自动防御系统启动的征兆。
她朝着似乎是核心控制区的方向飘去。那里有一张被固定在地板(相对概念)上的控制台,屏幕漆黑,按键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在控制台中央,有一个微微下凹的、手掌形状的感应区,材质特殊,即便历经岁月,也几乎没有磨损。
一个生物识别锁?或者是某种记录存取接口?
静笙犹豫了一下。她不是这里的船员,没有权限。但她是“寂静源质”的持有者,是寂辉文明最后遗产的间接继承者。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悬在那个掌印上方。然后,她调动了一丝寂静源质的力量,不是攻击或侵入,而是如同在“漂泊者号”那样,释放出一种温和的、同源的“静默”频率,并传递出纯粹的“探寻”与“哀悼”之意。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突然,控制台内部传来一阵极其微弱、仿佛生锈齿轮重新转动的“喀啦”声。紧接着,掌印感应区亮起了一圈黯淡的、冰蓝色的光晕。控制台中央,升起了一个小小的、圆柱形的投影装置。
一道模糊的、闪烁不定的全息影像浮现出来。影像是一个面容憔悴但眼神坚毅的男性寂辉人,穿着早期的宇航服,背景是这间如今破败不堪的舱室,但当时还整洁明亮。
“后来者……”影像开口了,声音带着严重的电子杂音和一种穿越无尽时光的失真感,“如果你能看到这段记录,说明‘漂流棺椁’的信标还在工作,而我们……早已化为星辰间的尘埃。”
“我们是‘起源计划第七先锋队’。我们的任务是探索‘弦鸣星区’,寻找宇宙‘本源之弦’的……直接证据。”影像脸上露出一丝混合着自豪与苦涩的表情,“我们成功了,也失败了。我们确实捕捉到了‘弦’的微弱‘回声’,但也因此……引来了‘注视’。”
“那不是裂痕……至少不完全是。那是一种……基于我们观测行为而产生的‘共振反馈’……一种具有微弱意识倾向的‘信息扰流’。它渗透了我们的系统,扭曲了我们的感知,让船员们陷入疯狂或虚无。为了阻止它通过我们的通讯链路反向侵蚀母星,我,队长伊森,下令切断了所有对外联系,启动了自毁程序的核心能源,并将生存舱段分离,改造成了这个封闭的‘漂流棺椁’,将最后三名未完全污染的船员(包括我自己)连同我们所有的原始观测数据……永远放逐。”
“我们不知道自己在虚空中漂流了多久。能源最终耗尽。同伴们……相继在寂静中永眠。我是最后一个。在意识消散前,我设置了这段触发条件:只有感知到与我们最初探测到的‘本源之弦’特定频率段相近……但又更为古老、稳定的‘静默’波动时,才会激活。”
影像中的“伊森”队长凝视着前方,仿佛能穿透时光看到静笙。
“后来者,你身上有那种波动。你不是我们文明的直接继承者……但你携带着某种……更本源的东西。这或许就是命运。”
“这个舱体里,除了我们的遗骸和故事,已经一无所有。但在主能源舱隔壁的紧急维修隔间里……有一个‘起源计划’早期的实验性冷核聚变能源核心。它当年因为输出不稳定而被封存,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静置’,或许内部的放射性副产物已经衰变,变得相对稳定……或许能提供一些能源。”
“另外,控制台下面有一个物理隔离的数据存储体,里面是我们所有的原始观测数据,包括对‘弦鸣星区’的详细坐标记录,以及……我们捕捉到的‘弦回声’的频率图谱。小心,那些数据本身可能仍残留微弱的‘信息扰流’……但对你而言,或许……有参考价值。”
“愿你的航程……比我们的……找到更多答案,而非疑问。或者……学会与疑问共存。”
影像闪烁了几下,彻底消失了。冰蓝色的光晕也黯淡下去。
静笙沉默地对着空荡荡的控制台,行了一个寂辉文明记忆中表示敬意的简单手势。
她按照指示,找到了那个紧急维修隔间。里面果然有一个造型古朴、密封完好的金属圆柱体,表面有辐射警告标志,但便携扫描仪显示其外部辐射已降至安全范围。这可能是修复矿艇推进系统或至少维持生命的关键。
数据存储体也找到了,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立方体,接口古老。她没有立刻尝试读取。
带着沉重的能源核心和数据立方体,静笙返回了对接的矿艇。她利用舱内所剩无几的工具和自身对能量结构日益精微的理解(结合生命源质对物质状态的感知和寂静源质对稳定性的把握),开始尝试将古老的冷核核心接入矿艇瘫痪的能源网络。这是一个极其精细和危险的工作,一旦失误,可能引发爆炸或更严重的辐射泄漏。
时间在高度紧张中流逝。氧气储备的警报开始低鸣。
终于,在一阵轻微的火花和系统重新初始化的嗡鸣后,矿艇主控制面板上,代表能源的读数,极其缓慢但坚定地开始爬升!虽然离满载相差甚远,但足以重启基础维生、部分照明和最关键的低功率推进器与基础导航系统!
希望,如同星火般重新点燃。
她来不及庆祝,立刻设定航线——不是直接前往“流光河”(坐标不明且距离未知),而是先前往最近的一个已知的、在莉娜给她的星图上标记的、非法的“流浪技师集市”坐标。她需要更专业的工具和零件来彻底修复矿艇,并设法解读那个可能危险的数据立方体。
矿艇拖着依旧残破的身躯,但有了稳定的心跳(能源核心),缓缓驶离了“漂流棺椁”这座沉默的纪念碑。静笙最后看了一眼那逐渐缩小的残骸组合体,它将带着先驱者的秘密与牺牲,继续在永恒的寂静中漂流下去。
而她的旅程,在汲取了这来自远古的、微弱的馈赠后,将继续向前。
就在新的航向设定后不久,一直沉寂的矿艇被动传感器,突然捕捉到一个极其遥远、但正在迅速接近的高速物体信号。信号特征……与之前“观察者”发射的那种长程追踪信标完全一致!
它们没有放弃。它们只是耐心地等待她脱离绝境,重新出现在可追踪的航路上。
静笙眼神一凛。新的能源核心虽然提供了动力,但远不足以支撑高速逃亡或激烈对抗。她必须赶在“观察者”(或其他可能被信标引来的势力)追上之前,抵达那个鱼龙混杂的“流浪技师集市”,并在那里消失,或者……获得足以摆脱追踪的反制手段。
一场新的、与时间和技术追踪的赛跑,已经开始。
宇宙的寂静中,回响着不止一种声音。有先驱者的叹息,有追猎者的嗡鸣,还有一艘残破小艇引擎发出的、微弱却不屈的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