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孤星启程

第六十一章：孤星启程

意识从虚无的深渊中挣扎着上浮，像溺水者冲破水面。

静笙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眩晕和恶心感首先袭来，紧随其后的是全身每一处肌肉纤维过度紧绷后的酸痛，以及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刺痛——这是强行空间折叠跳跃后，身体对极端物理规则变化的应激反应。

她发现自己平躺在一个狭小的、蛋壳形的空间里。头顶是弧形的、略带磨砂质感的银灰色舱壁，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冷光，勉强照亮内部。身下是同样材质的躺椅，表面覆盖着一层自适应减压凝胶，此刻正随着她的苏醒而微微调整形态。空气冰凉，带着金属和循环过滤系统特有的洁净气味，还有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慌的寂静。

只有她自己粗重而不稳定的呼吸声，在这绝对密闭的空间里回响。

记忆如冰锥般刺入脑海——

舰桥的混战。玄渊最后扩散的虚空领域。他消失前那一道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意念。刺眼的白光。撕裂一切的折叠感。

“玄渊……”

她无声地翕动嘴唇，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炭哽在喉间。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太快，又是一阵眩晕袭来。她扶住冰冷的舱壁，急促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标准（或许稍显陈旧）的寂辉文明单人逃生舱。内部空间直径大约两米，高度仅够她勉强站立。除了身下的躺椅，对面舱壁上嵌着一面不大的圆形观察窗（此刻被外部遮板关闭着），下方是一个简洁的控制面板，排列着少数几个物理按钮和几个黯淡的指示灯。面板上方，是一个小型的全息投影基座，此刻正投射出一行不断滚动的寂辉文字和通用语双语状态报告：

「系统状态：空间折叠跳跃完成。位置：未知星域。」

「外部环境扫描：进行中……」

「生命维持系统：正常运作。」

「能源储备：37%，低。建议尽快寻找补给或安全着陆点。」

「通信阵列：无可用网络。深度静默模式激活中。」

「航行日志：记录最后一次跳跃坐标及协议触发源。访问需要三级许可。」

静笙的目光死死盯在“协议触发源”那几个字上。她伸出手，颤抖着触碰控制面板。她没有三级许可，但她有寂静源质。掌心金白纹路亮起，她将意念集中在全息投影上，试图沟通。

面板闪烁了几下，似乎在进行权限验证。几秒钟后，一行新的、更详细的记录浮现：

「最终跳跃协议触发：寂静最高权限持有者（代号：火种）生命体征危急联锁。协议内容：确保‘寂静源质’载体安全脱离，并定向跳跃至预设安全坐标区域。跳跃坐标已加载至导航核心。」

「联锁对象状态：信号丢失。最后记录：存在性大规模逸散，模式符合‘归藏’终极应用。判定：协议履行完成，对象状态——湮灭（待最终确认）。」

“湮灭”。

这个词像一把冰刀，彻底剖开了她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不是失踪，不是转移，是湮灭。存在性的大规模逸散……终极应用……

她仿佛又看到了舰桥上，他那扩散的、空无的领域，那最后一点暗蓝光芒的湮灭。他把最后的力量，甚至可能是维系自身存在的某种根基，用在了制造混乱、传递信息、和确保她逃离上。

为了“火种延续”。

为了她。

剧烈的酸楚从心脏最深处爆炸开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防。她蜷缩起来，额头抵着冰凉的膝盖，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没有声音，眼泪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衣襟。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更深沉的、仿佛连灵魂都在被撕裂的悲恸。失去伙伴的剧痛，独自肩负起沉重使命的茫然与恐惧，对前路无尽渺茫的绝望……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将她吞噬。

逃生舱内，只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和那行冰冷文字发出的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麻木和浑身脱力般的寒冷。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控制面板上另一个闪烁的图标——导航核心坐标显示。

玄渊用最后存在传递的坐标。

她抹去脸上的湿痕，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空气进入肺腑，带着刺骨的清醒。悲伤没有消失，但它被某种更沉重的东西压到了心底——责任，承诺，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微弱的火苗。

他期待她的“新声”。他牺牲一切换来的，不是她的崩溃。

静笙坐直身体，眼神虽然红肿，却逐渐聚焦，变得坚硬。她再次将手按在控制面板上，寂静源质的光辉稳定地流淌。

「显示预设安全坐标区域及周边星图。」她用意念命令。

权限通过。全息投影变换，展现出一片陌生的星空图像。一个醒目的光点标示着他们当前的大概位置（误差范围很大），另一条虚线指向遥远的、一片由三颗暗淡恒星构成的松散星系边缘区域，那里被标记为“预设安全坐标：边缘哨站-γ（状态未知）”。两者之间的距离，以寂辉文明的常规航行速度估算，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预计航行时间：标准计时单位，127年（基于现有能源及推进能力）。」

一百二十七年。

静笙的心沉了下去。即使不考虑能源和生命维持的极限，这个时间也长得令人绝望。玄渊传递坐标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距离。这意味着，这个“边缘哨站-γ”很可能不是最终目的地，而是一个……中转站？补给点？或者，那里有能够进行更远距离航行的设施？

又或者，这个坐标本身，就是指向寻找其他源质的第一步？寂静源质的共鸣指引？

她凝神感知掌心的源质。在经历了剧烈的情绪波动和空间跳跃后，那份温暖而浩瀚的力量似乎沉淀了下来，与她的结合更为紧密。她尝试着主动去“聆听”，去感应那冥冥中可能存在的、与其他同源之物的微弱联系。

起初，只有逃生舱内机械运转的低沉嗡鸣，以及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但当她将意识彻底沉入那片金白色的光辉中，屏除杂念后，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当前星域任何已知频率的“涟漪”，从遥远的、与“边缘哨站-γ”大致相同方向传来。那涟漪断断续续，仿佛风中的烛火，却带着一种与寂静源质同出一源、却又截然不同的特质——不是包容的静默，而是某种……蓬勃的、坚韧的、循环不息的“脉动”。

生命？

是“生命”本源的纯净源质共鸣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这微弱的感应，像黑夜中的第一颗星辰，虽然遥远，却指明了方向。玄渊留下的坐标，或许正是通往这感应的第一步。

希望，哪怕只有针尖大小，也足以刺破沉重的黑暗。

静笙的眼神彻底坚定下来。她开始系统地检查逃生舱的状态。

能源37%，确实很低。生命维持系统显示，现有的合成营养素和循环水，在最低功耗模式下，大概能支撑标准时间三个月。推进系统是简单的脉冲推进器，适合短途机动和调整轨道，根本不足以进行跨恒星系的航行。

她需要找到能源补给，或者……找到另一个更快的方法。

她的目光落在通信阵列的状态上。“深度静默模式”是寂辉逃生协议的标准部分，旨在避免被可能的追踪者探测到信号。但这也意味着她无法主动发出求救或联络信号。

只能被动接收吗？

她尝试调整通信阵列的设置，在不解除静默模式的前提下，将接收灵敏度调到最大，并过滤掉大部分已知的背景辐射和常见信号，只专注于可能存在的、有规律的智慧文明信号，或者……与寂辉文明、七序本源相关的特殊频率。

控制面板上的指示灯闪烁了一阵，全息投影上开始滚动过瀑布般的数据流，大部分是杂乱无章的宇宙噪音。静笙耐心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条极其微弱、但编码方式异常古老的信号，被系统捕获并标识出来。信号来源方向，与她感应的微弱涟漪方向，以及“边缘哨站-γ”坐标方向，存在一个不大的夹角。信号内容经过初步破译（得益于逃生舱数据库里残存的寂辉基础码表），竟然是一条不断重复的、简短的自动信标信息：

「……警告……临近区域……空间结构不稳定……存在未分类高维渗漏现象……建议规避……」

「……信标来源：‘漂泊者号’资源前哨站（已废弃）……基础定位数据如下……」

一个废弃的资源前哨站！而且距离似乎比“边缘哨站-γ”要近得多！最重要的是，信标还在工作，说明那里可能还有残存的能源！也可能有更好的航行器或者补给！

这或许是她在耗尽补给前，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静笙毫不犹豫，将这条信标的坐标输入导航系统，取代了原本遥远的“边缘哨站-γ”。系统计算后给出新的估算：「基于当前能源及推进能力，抵达信标坐标预计时间：标准计时单位，约42天。」并在后面用红色小字标注：「警告：目标区域存在空间结构不稳定警告。航行风险极高。」

42天。三个月补给。风险极高。

但没有别的选择。

她设定了航向，启动低功率脉冲推进器。逃生舱轻微震动了一下，开始缓缓调整姿态，朝着信标方向加速。速度很慢，但确实在移动。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靠回躺椅，望着关闭的观察窗外（想象着外面的星空）。孤独感如同舱内的冷空气，无所不在，包裹着她。但她不再感到纯粹的恐惧。悲伤化为了心底一道深沉的底色，而在这底色之上，责任、使命、以及那微弱的共鸣与信标带来的希望，如同星火般燃起。

她摊开手掌，金白纹路安静地散发着微光。她回忆起与玄渊的每一次对话（尽管大多无声），回忆起他们从猜忌到生死与共的点点滴滴，回忆起他最后那平静而决绝的眼神。

“我会走下去。”她对着虚空，无声地承诺，“找到其他源质，找到‘初始奇点’……然后，我会让你听到的……”

“我的‘新声’。”

逃生舱载着唯一的乘客，朝着危机四伏的未知星域，开始了它孤独而坚定的航程。而在她身后，那艘承载了太多牺牲与秘密的“远寂号”残骸，或许已经彻底化为宇宙尘埃，或许正被裂痕的阴影完全吞噬。

一个时代结束了。

另一个更加艰难、更加孤独的时代，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