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伞鬼苏慕雨

两个时辰的药效在颠簸中褪去。马车已驶离天启城界碑，荒野的风灌入车厢，带着尘土与草根的气息。

萧凌尘猛地惊醒，短暂的茫然被潮水般的记忆和预感击碎。“父王！”他低吼一声，不顾一切地就要掀开车帘跳下疾驰的马车。

一只冰凉却异常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影十七不知何时已从车辕进入车内，面色在昏暗光线下苍白如纸，唯有眼神锐利如昔。“世子，不可。”

“放开我！”萧凌尘双目赤红，十六岁少年强装镇定的外壳寸寸碎裂，露出底下惊恐与愤怒交织的真实，“他调走四守护，遣散亲卫……他根本就没打算活！让我回去！让我回去跟他一起！”

“回去？”影十七的声音因胸口翻涌的血气而微哑，却字字清晰，像冰锥刺入萧凌尘沸腾的情绪，“回去做什么？陪他一起死，让他的心血彻底白费？让琅琊王一脉就此断绝？还是让你父亲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宁，悔恨自己未能护住最后的血脉？”

萧凌尘挣扎的动作顿住，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她。

“王爷此生，”影十七放缓了语气，那里面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沉痛与了然，“最大的愿望，从不是位极人臣，也不是青史留名。他曾说，愿海清河晏，愿身边之人皆得自在。他希望你，萧凌尘，能远离朝堂倾轧，不必如他般背负如山之重，不必在忠义亲情间撕扯煎熬。他希望你……能活得像个真正的少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去江湖，去看山水，去尝遍人间快意恩仇。”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车厢，望向那个已永远留在身后的人。“他用他的死，换你的活，换四守护的活，换许多或许你并不知道的人的活。这是他选的路，也是他为你……铺的路。”

萧凌尘眼中的赤红慢慢褪去，化为一种更深沉、更钝痛的灰败。他不再挣扎，颓然坐倒在车厢里，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没有发出一丝哭声。那是一种被巨大的、无法反抗的命运洪流淹没的无声悲恸。

影十七松开手，退回车辕。她知道自己这番话，成功地按下了少年的冲动，却也亲手碾碎了他最后一点天真的幻想。从此刻起，那个明朗不羁、鲜衣怒马的琅琊王世子萧凌尘，正在那片无声的悲恸中悄然死去。活下来的，将是一个被迫一夜褪尽青涩的少年——一个必须背负起父亲以性命换来的生存权，承载着琅琊王府最后血脉的重量，并且在未来漫长岁月里，必须将“复仇”这个最直接、最炽烈的念头，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的人。

逃亡之路，从未平坦。影宗的追杀如影随形，朝廷其他势力的暗箭亦不时袭来。纵使影十七的隐匿功夫登峰造极，带着一个武艺并不精湛的少年，在广袤的土地上躲避天罗地网，难度不啻于刀尖起舞。

他们弃过马车，钻过山林，涉过溪流。简易的易容术在真正的猎犬面前作用有限。一场遭遇战中，忠厚的车夫为引开追兵，惨死在乱箭之下。影十七带着萧凌尘躲入一处废弃的山神庙，她肩上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草草包扎，血浸透了粗布。

萧凌尘沉默地看着她苍白着脸处理伤口，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不再吵闹，不再试图回去，只是眼神一日比一日沉寂，也一日比一日锐利。他开始仔细观察影十七如何判断危险，如何选择路线，甚至模仿她处理伤口的手法。成长的代价，残酷而迅速。

身上的伤口层层叠加，旧伤未愈，新伤又生。影十七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肉体的疼痛早已被心中那片空茫的废墟所覆盖。她只有一个念头：护他周全，送到江南。这是她活着的唯一意义，也是她为自己设定的、最终解脱前的唯一任务。

直到那个黄昏，在靠近江南地界的一片芦苇荡旁，他们被数十个黑衣人彻底围住。这些人训练有素，配合默契，招招狠辣，并非寻常影宗杀手，更像多方势力纠结而成的精锐死士。

影十七将萧凌尘死死护在身后，短刃与暗器齐飞，身形如鬼魅般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每一次挪移都带出一蓬血花，她自己的血，或是敌人的血。黑衣不断被割裂，露出底下更多的伤口，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机械地挥剑，格挡，再挥剑。

萧凌尘手持长剑，拼力抵挡，少年人的武艺在生死关头爆发出惊人的潜力，但他毕竟经验尚浅，很快险象环生。

“小心！”影十七厉喝，猛地撞开一个偷袭萧凌尘侧翼的黑衣人，自己后背却空门大露，硬吃了一记重掌，喉头腥甜上涌。

激战正酣，一名一直游离在战圈外的黑衣头领终于觑准机会，身法如电，长剑携着凌厉无匹的杀意，竟诡异地突破了影十七已是强弩之末的防护圈，毒蛇般直刺萧凌尘心口！

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影十七眼中映出萧凌尘惊骇却来不及闪避的脸，映出那一点越来越近的、死亡的寒芒。

没有思考，甚至没有权衡。十八年来的默契，那份沉重的托付，以及……更深处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因他父亲而移情般的牵念，驱使她的身体做出了本能反应。

她猛地旋身，张开双臂，将萧凌尘完全护在怀里，用自己单薄的后背，迎向了那柄夺命长剑。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骨骼的声音，沉闷而清晰。剧痛瞬间炸开，淹没了所有感官。冰冷的剑尖从前胸透出，带着她的血，在夕阳下折射出凄艳的光。她浑身一颤，一大口鲜血无法抑制地呕出，溅在萧凌尘惊骇万分的脸上。

“十七……姑姑！”萧凌尘的嘶吼变了调，他反手抱住她软倒的身体，触手一片温热的黏腻。少年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巨大的恐慌和另一种汹涌的情感将他吞噬。这些时日，她的沉默守护，她的遍体鳞伤，她偶尔流露出的、与父亲相似的疲惫眼神，早已在他心中激起了超越感激的、懵懂而炽烈的波澜。此刻，看着她在自己怀中迅速流失生机，那种即将失去的恐慌，如同他面对父亲赴死的消息一般锥心刺骨。

黑衣人冷笑着拔出长剑，带出更多鲜血，再次举剑，便要彻底了结萧凌尘。

就在剑锋即将落下的刹那——

一柄漆黑如墨、伞骨森然的铁伞，如同凭空出现般，旋转着飞入场中！

“噗！噗！噗！”

伞沿掠过，如同死神的镰刀，精准而无声地切过周围几名黑衣杀手的脖颈。血花甚至来不及绽放，尸体便已轰然倒地。

其余黑衣人大惊，攻势骤停。

一道穿着黑袍、面容隐在恶鬼面具后的身影，踏着阴影而来，信步走入修罗场。他抬手，那柄滴血不沾的黑伞便旋转着飞回他手中，稳稳握住。

影十七涣散的眼神凝聚了一瞬，认出了那标志性的武器与面具。江湖上用伞剑的顶尖高手寥寥无几，而带着恶鬼面具，又这般诡异霸道的……

“……执伞鬼，苏暮雨？”她声音微弱，带着血沫，语气是冰冷的讽刺，“你来此……也是为了取凌尘的性命？”

苏暮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甚至没有多看那些如临大敌的黑衣人一眼。他径直走到影十七身边，蹲下身，斗笠下的目光似乎在她惨白染血的脸和胸前的伤口上停留了一瞬。

“不。”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只是看不惯。”

“看不惯？”影十七几乎想笑，牵扯到伤口，又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血不断从嘴角溢出，“暗河的执伞鬼……也有看不惯的一天？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苏暮雨不再多言，出手如电，手指在她周身几处大穴快速点下。精纯的内力透体而入，暂时封住了血脉，那汹涌外流的鲜血速度肉眼可见地减缓。他又从怀中掏出一枚莹润的丹药，不容分说地塞入影十七口中。丹药入口即化，一股温和却强劲的药力迅速散开，护住了她即将溃散的生机。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眼，扫了一眼仍持剑僵立的黑衣头领，以及周围残存的杀手。

“滚。”他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不大，却蕴含着无形的威压与杀意。

黑衣头领脸色变幻，显然认出了这位暗河顶尖杀神的身份，也深知己方绝非对手。他咬了咬牙，打了个手势，剩余的杀手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荒野重归寂静，只余浓重的血腥气和夕阳如血的余晖。

苏暮雨这才看向死死抱着影十七、满脸泪痕与血污、眼神却像受伤幼兽般凶狠警惕的萧凌尘，淡淡道：“松手，她需要立刻处理伤口。”

萧凌尘不动，只是更紧地抱住怀中气息微弱的女子。

“凌尘……”影十七用尽力气，手指动了动，碰到他的手臂，声音几不可闻，“听他的……”

萧凌尘身体一僵，终于缓缓松开手，但目光仍死死锁在影十七身上，仿佛一错眼她就会消失。

苏暮雨不再多言，手法熟练地检查伤口，撒上金疮药，进行简单的包扎。他的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常年处理伤病的漠然精准。

“为什么救我们？”影十七意识模糊间，仍执着地问。

苏暮雨包扎的手顿了顿，依旧没什么情绪地开口：

“有人花钱，要我在路上，保你们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