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声闷闷地融进浓雾，琅琊王府西侧角门像一道无声的伤口悄然张开。青篷马车停驻在阴影里，如同棺椁。

影十七的身形显现，不再是鬼魅般的轻盈，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她检查车马，动作精准却麻木。袖中短刃的冰凉，此刻竟让她感到一丝异样的亲近。或许，它才是最终归宿。

脚步声在身后落下。萧若风来到车旁，与她并肩。他没有先看儿子，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身上，仿佛要将这最后的对视刻进魂魄。

“……江南湿冷，包袱里有防潮的衣物和药膏。雪儿在江南，她知道后续。”他的声音沙哑破碎，嘱咐都显得徒劳。

影十七没有应声，只是极轻地点了下头，目光落在虚空。他以为的安排，她听见的却是绝音。

“十七……”他再次唤她，这一声里浸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楚，和最终溃堤的愧疚，“……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终于碾碎了她心上最后一层自欺的薄冰。

对不起他一生坦荡，却在这最后的棋局上，以“情”为饵，以“托付”为名，将她牢牢绑上了这条没有归途的路。从此，她的所谓“自由”，将与萧凌尘的生死、与琅琊王府最后的血脉紧紧相连，成为一副比影宗枷锁更沉重、更无法卸下的无形镣铐。

对不起他早有妻室，与司徒雪鹣鲽情深，共许过今生来世。他的心房早已住满，再无空隙容纳另一份完整的爱恋。可十八年的默然相守，那些深夜无言的茶盏，那些窗台无声的伤药，终究在他心底凿出了无法忽视的印记。动心，从来不是她一人的独角戏。只是他连一丝温存的回应都无法给予，甚至不能许她一个虚无的期待。

更对不起，他连“下辈子”的谎言都无法编织。因他所有的“以后”，早在多年前，在江南烟雨中，在司徒雪清亮坚定的目光里，便已郑重许诺了出去。他的情，他的诺，早已归属明确，再无转让的可能。

这一句“对不起”，是愧疚，是无奈，是诀别，也是他唯一能给出的、带着痛楚的温柔。

影十七听到了。

那三个字像钝刀，再次切割早已鲜血淋漓、近乎麻木的心口。泪水猝然滚落，却是冰凉的，仿佛流尽了她生命最后的热度。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腥甜弥漫，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一株即将被折断的苇草。

她懂的。一直都懂。懂他的江山之重，懂他的夫妻之义，懂他心中那杆不容倾斜的天平。能得他多年信任，能与他共享那些寂静时光，于她已是黑暗中偷来的、不敢奢求的微光。

让她护送萧凌尘去江南……这哪里是他为她谋得的“生门”？这分明是温柔的放逐，是彻底斩断她与他之间最后一点可能的方式。他不要她死在这里，不要她的血与他流在一处。他要她活着，带着他的骨血远走，然后在那片陌生的、与她无关的江南烟雨里，独自消化这份深入骨髓的失去与永恒的“局外人”身份。

自此，影宗再无影十七。那个代号，那身黑衣，将被抛在身后。可那又如何？他赠予的所谓“自由”，不过是换了一个更空旷、更无望的牢笼。呼吸江南湿润的空气？站在日光下的未来？没有了那盏在深夜为她留过的“灯”，所有的光明都失去了温度，所有的未来都只是时间无意义的流逝。

他赠予的最后礼物，名为——自由。

以他的末路，换她的漂泊。以他的永别，赠她无边无际的、再无他的余生。

何其痛彻，又何其……残忍。

马车夫不安地提醒道，“王爷，时间不早了，该走了”。

萧若风被她眼中那片寂灭的灰烬灼伤，猛地别开视线，胸膛剧烈起伏。他所有为她铺设的“生路”，在她这死水般的凝视下，显得如此一厢情愿，又如此令人绝望。他以为赠予的是生机，于她，或许只是缓期执行的、孤独的死刑。

影十七不再看他。她沉默地跃上车辕，抓起缰绳，指尖因用力而血色尽褪，仿佛握住的是自己命运的缰绳，却不知该驱往何方。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这承载了她全部隐秘渴望与最终绝望的深渊。

萧若风僵立如石，望着马车融入黑暗，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被彻底抽空。

马车内，影十七背对来路，脸上再无泪水。心口那片空茫的疼痛已经麻木。她摸了摸袖中的短刃，又缓缓松开。

还不是时候。

要送萧凌尘到江南，到司徒雪身边。这是他对她最后的请求，也是她与他之间，最后的、唯一的联系。做完这件事，她才能……真正“自由”。一种坠入无边虚无的、彻底的、再无牵挂的“自由”。

车轮声碾过寂静的长街，也碾过她早已千疮百孔、如今只剩灰烬的心。她知道，这不是去往新生，而是奔赴一场漫长的、自我了断的寂静仪式。

江南不会是她新生的起点，只会是她无根魂魄最后的漂泊地，是她为自己选定的、安静的墓碑。

她最后一次，以目光丈量着与那盏“灯”越来越远的距离。

永别了，我的光。

从此，江南的每一滴雨，都是无望的祭奠。而我将带着你的影子，走向我选择的、没有你的永夜。

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