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往后的十七年，光与影的界限在一次次深夜无言的茶盏交错、一次次窗台悄然出现的伤药与取走中，变得模糊而微妙。影十七依旧是影宗的“眼睛”，但传回的消息，开始有了精心筛选的迟疑。胜利的天平，开始以一种缓慢却坚定的姿态，向光明一侧倾斜。

易卜的焦躁与日俱增。影十七作为最前线的“眼睛”，自然首当其冲。密室里，鞭挞落在身上的闷响，混合着易卜阴冷的斥责。她从不辩解，只是沉默地承受。每一次带着满身新旧交叠的伤痕从影宗出来，步履或许微跛，但眼神却一次比一次清明。

回到琅琊王府周遭，她隐匿得更深。傍晚时分，书房或寝殿的窗台上，常会多出一只不起眼的青瓷小瓶。她知道是谁放的，他也知道她会来取。这成了两人之间无需言说的默契。偶尔伤重难行，她会破例在相对安全的角落多停留片刻，听着里面传来的、他教导萧凌尘兵法或是与部下低语的沉稳声音，会觉得，若是时光就此停驻，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明德十八年的秋天，来得格外肃杀。或许紧张的气氛早已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只是在那一天，终于勒出了最清晰的痕迹。

那一日，天色阴霾。进出琅琊王府的将领与文士，面色是影十七从未见过的沉重。更让她心惊的是，天启四守护——青龙使李心月、白虎使姬若风、朱雀使司空长风、玄武使唐怜月，这四位如同定海神针般拱卫在萧若风身边的绝世高手，竟在几天之内，被以各种紧急理由相继调离天启城。

王府上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坚实的屏障。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就在日头开始西斜时，萧若风独自走进了书房。他没有点灯，只是站在窗前，沉默良久。然后，传来他的声音，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

“十七，请现身。”

这是十七年来，他第一次在白天唤她。语气里没有往日的随意或疲惫，只有一种沉淀到极致的平静，以及平静之下，不容错辨的沉重。

影十七的心骤然一沉。她没有犹豫，从暗处飘然落下，依旧黑衣，未覆面。暴露在白日的光线中让她无所遁形，也让他眼中的红丝与眉宇间难以掩饰的憔悴，毫无保留地落入她眼底。

四目相对。万千言语，堵在胸口。

萧若风看着她，目光深邃复杂，有审视，有歉疚，有决断，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恳切。他后退半步，竟是双手抱拳，对着她，深深一揖。

“王爷！”影十七惊骇。

“十七姑娘，”萧若风直起身，声音低沉而缓慢，“萧某……有一事相求。”

影十七喉头发紧：“王爷请讲。”

“凌尘。”萧若风的目光转向内室方向，那里隐约传来少年练剑的破空声，他的眼神瞬间柔软，随即又被更深的决绝覆盖，“他今年十六了，不算稚子，却仍是少年心性。恳请姑娘，护他离开天启，去找他的母亲，司徒雪。”

托孤！他竟然向她托孤！将他即将成年却仍未经历真正风雨的儿子，将琅琊王府最后的血脉与希望，托付给一个影宗的暗卫！

“王爷不可！”影十七脱口而出，声音带着颤抖，“属下……我是影宗之人，王爷何以信我？四守护为何调离？到底发生了何事？”

萧若风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他的神色疲惫而哀伤，却又有着洞悉一切的清醒：“正因为你来自影宗，此刻，或许只有你，才能带他避开影宗和……其他方面最严密的搜捕。你的隐匿之术，天下无双。”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锁定她，那里面是全然的信任，“至于信你……十八年了，十七。我信的不是影宗的暗卫，我信的，是那个会在深夜与我共饮一杯茶，会提醒我小心宫中人的女子。”

这番话，如同重锤，敲碎了影十七心中最后一道属于“影宗十七”的壁垒。

“陛下他……”影十七声音干涩。

萧若风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虚无的笑，带着无尽的苍凉：“君臣之义，兄弟之情……走到今日，已非对错可言。是局，总要有人破。凌尘已十六岁，有些道理他该懂，但这代价……不该由他来付。他不该被困死在这座即将成为坟墓的城池里。”

他说得平静，影十七却听出了其中的万念俱灰与毅然赴死之意。调离四守护，或许是为了保全挚友。如今，他身边已无可用之强援，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王府，和一个他不得不托付出去的、即将成年的儿子。

“凌尘性子看似不羁，实则重情。他若知晓真相，必会选择为我报仇。”萧若风的声音柔和下来，带着父亲特有的担忧与不舍，“雪儿在江南，她会引导他。十七，这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请求。请你看在……这十八年你我之间这点微末的情分上，帮我这一次。不是将他当作需要呵护的幼童，而是……作为一个需要被引向生路的人。”

他用了“情分”二字，这份托付，沉重更甚。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眼眶，又被她死死逼回。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监视了十七年，渐渐懂得，渐渐倾慕，也渐渐为之痛心的男人。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北离柱石，而是一个即将被巨浪吞没、却仍想奋力将尚未完全长成的雏鹰推出风暴眼的父亲。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犹豫、彷徨、痛苦，都沉淀为一片冰冷的坚毅。她单膝跪地，以影卫最郑重的姿态，声音清晰而坚定：

“影十七，以性命起誓，必护世子周全，直至将其安然送至王妃手中。纵九死，不悔。”

这不是影宗暗卫的誓言，这是属于她“影十七”个人的承诺。

萧若风看着她，眼中终于漾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以及更深沉的痛楚与感激。他伸手，似乎想扶她，最终却只是虚空地抬了抬，哑声道：“……多谢。凌尘他……可能会抗拒，甚至会恨我此时的安排。必要时，你可以告诉他部分真相，但……务必…将他安全送到江南。”

“何时动身？”影十七起身，迅速进入状态。

“今夜子时，西侧角门。没有意外的话这一路都会有人接应。”萧若风快速交代，“路线和接头方式……” 他压低声音，说出一串密语。

影十七牢牢记住。护送一个十六岁、有主见且可能情绪激烈的少年，比护送一个懵懂孩童更为棘手，但她已别无选择。

“王爷……”临别前，她终究忍不住，再次看向他。此去一别，或许便是永诀。

萧若风读懂了她的眼神，他微微摇头，露出一个极其浅淡、却仿佛褪尽了所有尘埃与负累的笑容。

“去吧。记住，从此刻起，你不再只是影子。”

影十七深深看了他最后一眼，仿佛要将他的容颜镌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决然转身，身影融入窗外渐浓的暮色之中。

书房内，重归寂静。萧若风独自站立良久。他缓缓走到案前，铺开一张白纸，提笔蘸墨，手腕稳定，开始写下他此生最后一封奏表。

而窗外，无星无月的夜空下，一场注定改变北离命运的狂风暴雨，正无声地张开它漆黑的羽翼。一缕曾经依附于黑暗的影子，却携带着一颗被光明浸染过的心，和一个关乎未来火种的沉重托付，义无反顾地奔向了未知的、充满变数的逃亡之路。她将面对的，不仅是最严酷的追捕，还有一个十六岁少年在骤逢巨变时，所有的愤怒、困惑与可能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