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影十七的身影再次融入琅琊王府的夜色，但今夜与以往任何一个监视之夜都不同。面巾下的肌肤仿佛还残留着夜风的触感，以及……那人目光停驻时带来的、陌生的温度。舌尖的茶味早已淡去，但那温润微苦的余韵，却顽固地盘桓在喉间，渗入心腑。

她依旧是那个完美的影子，隐匿在更高、更刁钻的角度，呼吸与风声同步，心跳与更漏合拍。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再也无法完好如初。她看着萧若风在次日朝会后，于书房独坐良久，指尖反复摩挲着一封密信，最终将其置于烛火之上，静静看着它化为灰烬。那灰烬里，或许有他皇帝哥哥更深的猜忌，或许有影宗新一轮的进逼，也或许，有他不得不亲手割舍的某一部分忠诚。

她看着他与李心月等人议事时，眉宇间挥之不去的沉重，却在面对部下时，依旧挺直脊梁，声音沉稳坚定，将不安与压力独自吞下。那份孤寂，影十七如今体会得越发清晰——那并非无人相伴的寂寞，而是明知前路坎坷、同道渐稀，却仍要一意孤行的、清醒的孤独。

某个秋雨连绵的深夜，萧若风没有在庭院，而是在书房窗边摆了两杯茶。他没有对着虚空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雨水敲打屋檐，淅淅沥沥。

影十七从潮湿的阴影中显出身形，依然黑衣，却未覆面。既然已被看见，再遮掩似乎已无必要，反而显得矫情。她默默走到窗边另一侧，与他隔着一扇敞开的窗，看着外面迷蒙的雨幕。

“北离的秋天，总是多雨。”萧若风端起茶杯，没有看她，“这雨声，有时能盖过很多声音，有时却又让某些声音格外清晰。”

“比如？”影十七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哑，但比上次流畅了些。

“比如，影子在雨中的脚步声。”萧若风淡淡一笑，侧过头看她。烛光映照下，她清丽的容颜少了几分夜色的朦胧，更添几分清晰的静美，只是眉眼间惯有的冷漠疏离，此刻被雨汽浸润，显得有些模糊。“也比如，心里某些……蠢蠢欲动的念头。”

影十七心尖微颤，避开他的目光，看向雨夜：“王爷的念头，关乎天下，自然沉重。”

“天下？”萧若风低笑一声，带着些许自嘲，“有时候，所谓的‘天下大势’，不过是一两人之心念转动罢了。”他顿了顿，语气转淡，“易文君在宫中，可好？”

骤然听到师姐的名字，影十七指尖微微一紧。她沉默片刻，道：“金玉为笼，锦衣玉食，天下女子所能企及的尊荣，她都有了。” 但这便是“好”么？后半句，她未曾说出。易文君是影宗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是扎进皇室核心的一枚香艳的钉子，也是向天下展示影宗“力量”的华丽招牌。可师姐眼中偶尔流露出的空茫，如同精致鸟雀仰望笼外天空时的眼神，影十七曾在几次秘密传递消息时惊鸿一瞥。那与此刻萧若风眼中深藏的疲惫，何其相似？都是被困于各自“使命”或“位置”的孤寂灵魂。

“尊荣……”萧若风重复这个词，意味不明，“她用自由换来的尊荣，影宗用百年清誉换来的权欲，本王用……或许是用性命换来的‘柱石’虚名。你说，这买卖，谁赚了，谁又赔了？”

这话太过直白，也太过危险。影十七倏然抬眸看他，却见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谈论天气。

“王爷慎言。”她低声道。

“这里只有雨声，和你。”萧若风看着她，目光深邃，“十七，你说，如果当年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是我，今日北离，是否会少一些无奈之举，少一些身不由己之人？比如你，比如易文君，或许……还有很多人。”

他终于将那个盘旋在两人心头，也盘旋在朝野无数人心头，却无人敢宣之于口的禁忌问题，轻轻抛了出来。语气平淡，却似惊雷，在影十七耳畔炸响。

她感到一阵冰冷的颤栗，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触及真相核心的战栗。他果然想过！或许无数个独处的深夜，他都曾面对这个无解的问题。而此刻，他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她——一个影宗的刺客，一个监视者。

“属下……不知。”她用了最疏离的称呼，低下头，“帝王心术，非影卫所能揣度。”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萧若风步步紧逼，却又在下一刻放缓了语气，“罢了，这问题本就没有答案。正如你当日问我，影子看久了光，会不会向往……我亦无法回答你。向往又如何？有些距离，生来就无法跨越。”

他的话像这秋雨，冰凉地敲打在心头。影十七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为她自己，也为眼前这个男人。他们之间，横亘着宗门与王府的对立，暗杀与守护的天堑，阴影与光明的界限。那一点点在深夜茶水间滋生的微妙理解与共鸣，在这巨大的现实鸿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王爷既知无法跨越，又何必……”何必一次次邀我？何必对我说这些？何必让我看见你的孤寂与无奈？这些话在喉头滚动，却终究没有问出口。

“何必什么？”萧若风似乎看穿了她的思绪，他转过头，再次望向无尽的雨夜，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怠与近乎任性的坦诚，“或许只是因为……太累了。累到不想时时刻刻都做那个完美的琅琊王，累到想找一个无需伪装、也不必担心泄露的人，说几句真心话。而你，恰好在而已。”

“恰好在……”影十七喃喃重复。是的，恰好在。她是他的监视者，是他最危险的敌人派来的眼睛，却也恰恰因为这种极端对立的关系，反而成了此刻唯一“安全”的倾听者——因为她本身，就是秘密的一部分。

多么荒谬，又多么悲凉。

雨声渐歇，东方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灰白。长夜将尽。

“天快亮了。”萧若风饮尽杯中已冷的残茶，“你该走了。”

影十七没有动，她看着他被晨曦微光勾勒出的侧影，那挺拔的身姿在此刻显出一种沉重的、即将被日光融化的脆弱。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王爷，小心易文君。”

萧若风身形几不可察地一顿。

影十七继续道：“师姐她……不仅是美人，也是影宗最锋利的剑之一。陛下对她的宠爱，或许本身……就是影宗计划的一部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透露影宗可能与宫中相关的核心意图。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感到一阵寒意，背叛的种子一旦萌芽，便疯狂滋长。

萧若风缓缓转回身，凝视着她。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惊讶，有审视，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凝重。他没有问“为何告诉我”，也没有质疑消息的真伪，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多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重逾千斤。

影十七不再停留，身形一晃，如轻烟般消失在黎明的薄雾中。这一次，她没有回头，但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卸下了某种重负，又仿佛背负上了更沉重的东西。

“在影十七看来，没有人在相处久了以后会不喜欢琅琊王。”

这份“喜欢”，如今已夹杂了太多东西：有对光明品格的向往，有对孤独英雄的同情，有身处对立面的无奈，更有一种近乎悲观的预感——她仿佛看到这个男人，正一步步走向命定的风暴中心，而她，这个来自阴影的监视者，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命运丝线，与他缠绕得越来越紧。

是飞蛾注定扑火，还是影子终于找到了想要守护的光？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他说“太累了”的时候，她藏在袖中的手，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抬起，去拂平他眉间那深深刻下的痕迹。

这危险的悸动，比任何任务、任何杀招，都更让她感到恐惧。而黎明之后，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诡谲的朝堂风云，和影宗愈发凌厉的攻势。她泄露的只言片语，或许会改变一些事情的轨迹，但更大的漩涡，正在无声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