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十七的“观察”逐渐超越了任务本身。她看着萧若风在朝堂上为保边将不惜触怒君上,看着他因皇权的猜忌而日益孤寂——那位他曾竭力辅佐、情同手足的皇帝哥哥,目光中的温度日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疑虑与权衡。她看着他如履薄冰地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竭力维系着那脆弱的平衡,独自饮下无人可诉的疲惫。
有时,在极深的夜里,当她隐匿于梁上或檐角,看着萧若风对着一局残棋或一封旧信沉默良久时,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会悄然浮上影十七的心头:若他为帝,这北离朝堂,是否会少些阴诡,多些朗朗乾坤?这个念头危险如毒藤,一旦滋生,便难以拔除。
监视仍在继续,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或许是那份无声见证的孤寂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又或许是月光太过清冷,需要一点人间的暖意来调和。偶尔,在确认绝对安全的深夜里,萧若风会对着空旷的庭院,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夜深露重,何妨共饮一杯?”
起初,影十七绝不会回应。但不知从第几次起,她竟会鬼使神差地现身,依旧一身黑衣,蒙面,静坐于石桌对面。他不问,她亦不言。他只是斟上一杯温好的酒或清茶推过去,她则不动,仿佛那只是一个礼节性的仪式。两人之间隔着沉默,却奇异地不显尴尬,反而有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流动。
直到一个风雨将至的闷热夜晚,萧若风照例独坐庭中,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珏,神色间是影十七未曾见过的浓重倦怠与一丝……近乎心灰的漠然。他再次开口邀请,声音比平日更低沉些。
影十七如常落下,坐在他对面。
那夜,萧若风没有立刻递过杯盏,只是静静看着茶杯片刻,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影子看久了光,会不会也觉得刺眼,或是……向往?”
影十七心头微震,长久的沉默后,她做了一个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动作——抬手,缓缓解开了覆面的黑巾。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暴露在朦胧的夜色与石灯的光晕下,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只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以及一丝久不见天日的生涩。
就在她把黑色面巾拿下来的那一刻,萧若风恰好抬头。
萧若风显然也未曾料到,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时间仿佛有了一瞬的凝滞。烛火在潮湿的秋夜里稳定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柔和地铺开,将对侧的女子完整地纳入其中。他并非没有想象过面罩之下会是怎样的容貌,作为监视者,或许平凡甚至残缺才更符合隐匿的需求。然而眼前所见,却远超他任何一丝假设。
那是一种极具冲击力的美丽,并非春日繁花的娇艳,而是深秋寒潭映月的清绝。她的肌肤在烛光下显得异常白皙,近乎透明,是长年不见天日留下的底色。眉如远山含黛,眼眸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映着跳动的火光和窗外的雨夜,深不见底,却又奇异地将周遭一切光影都沉静地收纳进去。鼻梁挺秀,唇色很淡,像褪了色的花瓣,却勾勒出清晰而优美的线条。未覆面巾的脸庞少了一层隔阂,那份属于女子的清丽与轮廓毫无保留地展现,但因着她周身挥之不去的冷寂气息与眼中惯有的疏离,这美丽并不显得柔弱或媚俗,反而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名剑,华美精致,却透着内敛的锋芒与寒意。
萧若风见过的美人不少,宫中妃嫔,世家贵女,乃至江湖侠女,各有千秋。但眼前这张脸,结合着她影十七的身份、那身夜行黑衣、以及此刻无尽的秋雨,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又惊心动魄的意象——极致的隐匿与极致的显露,冰冷的任务与鲜活的容颜,暗夜的底色与烛光的温暖……全部交织在她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比寻常的打量略长,却又短得不足以构成冒犯。那短暂的停顿里,惊讶、了然、一丝极为复杂的欣赏,以及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飞快掠过,最终都被他很好地收敛进深邃的眼眸之中。
他并未像寻常登徒子那般失态或刻意赞美,只是很自然地继续了之前的动作,仿佛那片刻的凝视只是视线掠过的一处风景。他端起茶杯,送到唇边。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轻松的调侃,“早知是位姑娘,倒没想到,姑娘这般容貌,比起那‘北离第一美人’,怕也不遑多让。”
他的声音打破了某种凝滞的空气。影十七垂下眼帘,久未正常说话的嗓音带着些许低哑:“师姐容色,非我可及。”
她口中的师姐,正是易卜之女,如今身居宫闱的宣妃——易文君。那位集影宗全力推出的、唯一站在阳光下的“天下第一美人”,代价是永困金笼,再无自由。那是影宗“光明”计划最华丽也最悲哀的成果。
提及易文君,萧若风的眼神微微深邃,似有万千感慨,最终只化为一句:“各有樊笼,何谈高下。”他再次将温热的茶杯推近,“尝尝,江南新贡的雨前,或许能润润喉。”
这一次,影十七没有拒绝。她伸出略显苍白的手,捧起那杯茶,温热透过瓷壁传来,直达冰冷已久的指尖。她极轻地啜饮了一口,清苦回甘的滋味在口中蔓延开,如同她此刻难以言喻的心境。
茶雾氤氲,隔开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属于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距离。此刻,他们更像两个在无边夜色中偶然相遇、暂时歇脚的旅人,一个身负江山之重,一个心藏暗影之惑。
萧若风不再看她,转而望向浓云渐聚的天空,缓缓道:“易卜让你来看的,无非是我如何‘螳臂当车’。但你看了这么久,可曾看出,我这只螳螂,究竟想挡住的是什么?”
影十七握着茶杯,没有回答。她当然看到了。他挡的是影宗滑向深渊的疯狂,是皇权猜忌下的手足相残隐忧,是朝堂平衡崩坏后的天下动荡。他以身作盾,遍体鳞伤,所求的,或许只是一个“不至于更坏”的局面。
“风暴要来了。”萧若风像是在对她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陈述一个事实,“影宗不会罢手,朝堂上的眼睛也只会越来越多。这杯茶之后,你或许该做出选择了,十七姑娘。”
他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尽管那只是一个编号。
“是继续做一把只听号令、不问方向的刀,还是……”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双总是蕴藏着坚定力量的眼中,竟流露出一丝罕见的、近乎请求的疲惫,“试着为自己眼中的‘对’,握一次刀柄?”
影十七的心跳在寂静中如擂鼓。选择?这对她而言是个陌生的词。在影宗,只有服从。为自己眼中的“对”?她眼中的“对”是什么?是师父易卜描绘的、以白骨铺就的权柄之路,还是眼前这个男人所坚守的、哪怕注定孤独悲壮的磊落光明?
她放下茶杯,指尖残留着余温。没有回答萧若风的问题,只是重新覆上了面巾,再次将自己藏入那副无形的铠甲之后。然而,那双刚刚暴露在光下的眼眸,却有什么东西悄然碎裂,又悄然重组。
她站起身,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准备融入黑暗。
“无论你如何选择,”萧若风在她身后开口,声音平静而有力,“琅琊王府这盏灯,会一直亮着。影子累了,或者想看看真正的光该是什么样子,随时可以回来。”
影十七的身影微微一顿,终是没有回头,消失在愈发急促的风声中。
她知道,今夜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摘下面罩的那一刻,不仅暴露了容颜,更仿佛撕开了某种蒙蔽心魂的屏障。萧若风递来的不只是一杯茶,更是一把钥匙,一把可能打开她身为“工具”枷锁的钥匙。
“在影十七看来,没有人在相处久了以后会不喜欢琅琊王。”
这份喜欢,如今已深深扎根,缠绕着钦佩、同情、不解,以及一种近乎痛楚的清醒。她看到了他的伟大,也看到了他的无力;看到了他的光辉,也看到了这光辉四面楚歌的境地。
她依然是影十七,但那个只知道隐匿和传递情报的影子,正缓慢而确凿地死去。一个开始懂得审视、怀疑,并渴望为自己“选择”的魂灵,正在血腥与茶香交织的土壤中,挣扎着破土而出。
真正的风暴将至,而风暴眼中,一缕微光,已悄然点亮了一颗原本沉寂于永夜的心。这缕光会指引她走向何方,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毁灭?无人知晓。但棋局之上,一枚棋子,已悄然拥有了自己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