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将广袤的北境大地裹成一片苍茫。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天际,仿佛下一刻就要倾轧下来,将这片被冰雪统治的世界彻底吞没。镇北王府的飞檐翘角在风雪中若隐若现,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前两座石狮子被积雪覆盖,鬃毛毕张,更添了几分威严与萧瑟,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守护着这座远离京城的权力中心。
王府深处的书房内,却与外界的酷寒截然不同。地龙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舔舐着炭块,在墙壁上投下跳跃的暗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炭火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来自西域的冷冽香料味道,那是弶桓常年随身佩戴的香囊散发的气息,据说能安神,也能掩盖他身上挥之不去的、属于沙场的血腥气。
弶桓正临窗而立,玄色的锦袍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袍角绣着暗金色的云纹,在火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危险的光泽。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额前,遮不住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他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大雪,目光沉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风雪,落在千里之外的边关,那里有他亲手筑起的防线,有他麾下十万将士的热血与忠诚。
他是弶桓,当今圣上亲封的镇北王,手握北境十万重兵,是大胤王朝最年轻也最令人敬畏的异姓王。十年征战,他从尸山血海中走出,一身煞气足以令敌国小儿止啼。京城的那些勋贵们提起他,无不带着三分畏惧七分忌惮,说他冷酷无情,说他嗜血好杀,说他心中只有刀与战场,再无其他。
弶桓对这些传言向来嗤之鼻。他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他只知道,北境一日不宁,他便一日不能放下手中的刀。这片土地,是他用无数次浴血奋战换来的安宁,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将其破坏,哪怕是来自京城的、所谓的“恩赐”。
“王爷,”门外传来侍卫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被风雪冻得发僵的沙哑,“京城来的使团已到府外,说是奉了陛下旨意,送繁诗雨郡主前来。”
弶桓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道细微的褶皱如同冰面裂开的缝隙,瞬间又恢复了平静。繁诗雨。这个名字,他在半月前收到的那封来自京城的密函中见过。江南繁城的郡主,据说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此次远嫁北境,名义上是和亲,实则不过是朝廷用来牵制他的一枚棋子。
皇帝的心思,他岂会不知?忌惮他手握重兵,又需要他镇守北境,便想出这等法子,将一个江南女子送到他身边,美其名曰“为镇北王绵延子嗣”,实则是安插一双眼睛,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他对这种政治联姻毫无兴趣,更对那个素未谋面的江南女子提不起半点兴致。在他看来,女子,尤其是那些养在深闺、弱不禁风的女子,只会成为他的累赘。北境的风是硬的,雪是寒的,刀是利的,这里不需要温婉贤淑,只需要能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让她在偏院住下,”弶桓的声音冷冽如冰,没有一丝温度,仿佛窗外的风雪都被这声音冻结了几分,“没有本王的允许,不许她随意出院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告诉她,安分守己,方能保全自身。”
“是,王爷。”侍卫领命退下,厚重的木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也隔绝了那一丝可能存在的、属于“家”的暖意。
弶桓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风雪似乎更大了,狂乱地撞击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故事,奏响一曲苍凉的序曲。他想起密函中对繁诗雨的描述:“温婉贤淑,精通诗词歌赋,尤擅丹青。”呵,温婉贤淑?在这北境,温婉贤淑能抵得住风雪,还是能挡得住刀剑?他倒要看看,这位来自江南水乡的娇弱郡主,能在这苦寒之地撑多久。或许,不出半月,她便会哭着喊着要回江南了吧。
与此同时,镇北王府的侧门处,一辆并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风雪中艰难地停下。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痕,很快又被新的落雪覆盖。车帘被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掀开,那手指如玉,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透着淡淡的粉色,与这苍茫的雪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先下来的是一个穿着青色棉袄的侍女,正是繁诗雨的贴身侍女,名叫画屏。画屏跳下车,立刻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冻得一哆嗦,她连忙拢紧衣领,跺了跺冻得发麻的脚,回头对车内说道:“小姐,到了。只是这地方……也太冷了些。”她的声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此刻却因为寒冷而微微发颤。
车内,繁诗雨正临窗而坐。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夹袄,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银线梅花纹,外面罩着一件水绿色的披风,披风边缘绣着精致的兰草纹,那是她亲手绣的,一针一线,都带着江南的温润气息。她的肌肤白皙胜雪,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眉眼如画,一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寻常女子的怯懦与不安,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静与好奇,如同藏着一汪江南的春水,看似平静,实则深不可测。
听到画屏的话,她浅浅一笑,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却又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既来之,则安之。北境有北境的风光,想必这雪,也比江南的更有气势些。”江南的雪,是温柔的,是诗意的,如同柳絮纷飞,落地即化。而这里的雪,是狂放的,是霸道的,带着一种原始的、凛冽的美。
说罢,她款步走下马车。寒风夹杂着雪沫子呼啸而来,如同无数根细针,刺在脸上,生疼。她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将脸颊埋进温暖的披风领子里,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抬起头,望向眼前这座巍峨肃穆的王府,飞檐翘角在风雪中如蓄势的猛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威严。朱红的侧门紧闭,与她想象中江南王府的精致小巧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冰冷,却又充满了生命力。
这就是她未来的家了。一个远离江南水乡,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地方。一个住着那位传说中冷酷无情的镇北王的地方。
“小姐,我们进去吧。”画屏扶着她的手臂,有些不安地看了看紧闭的侧门,又看了看四周空旷无人的街道,心里有些发怵。这北境的天,似乎比江南暗得更早,也更冷。
繁诗雨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四周。她知道,从踏入这座王府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父亲在她出发前曾叮嘱她:“北境险恶,王府更是龙潭虎穴,诗雨,你要记住,凡事多留个心眼,保全自身为上。”
她记住了。她也从未想过要做那依附于人的菟丝花。她有她的骄傲,也有她的智慧。她倒要看看,这位镇北王,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是如传说中那般冷酷嗜血,还是……另有隐情。
王府的管家早已等候在侧门内,他穿着一身灰布棉袍,面无表情,眼神里带着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见了繁诗雨,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公式化地行了一礼:“郡主,王爷有令,请您移驾西跨院暂住。”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却透着一股疏离。
繁诗雨微微颔首,没有多问,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她知道,这是她预料中的待遇。一个不受欢迎的、来自京城的“礼物”,能有个地方落脚,已经是对方的“仁慈”了。她轻轻说道:“有劳管家了。”声音依旧温婉,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从容。
跟着管家穿过几条覆雪的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路湿滑难行,繁诗雨却走得稳稳当当,偶尔有风雪吹进领口,她也只是轻轻拢一拢披风,神色依旧平静。回廊两侧的庭院里,种着一些耐寒的松柏,枝干遒劲,在风雪中傲然挺立,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北境的坚韧。
西跨院果然偏僻,远离王府的主建筑群,像是被遗忘的角落。院子里积满了厚厚的白雪,几乎没过了脚踝,显得有些冷清。只有一棵老槐树,枝桠上积满了雪,像开了一树梨花,在昏暗的天色中,透着一丝苍凉的美。
管家将她们领到院门口,便躬身道:“郡主,这里便是了。有什么需要,可吩咐下人。”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连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仿佛多待一秒,都是对他的折磨。
画屏看着这冷清的院子,忍不住撇了撇嘴,小声抱怨道:“小姐,这镇北王也太过分了!竟然把您安排在这种地方……连个像样的迎接都没有,简直是欺人太甚!”她替自家小姐不平,想她家小姐在江南,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繁诗雨却笑了笑,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雪沫子随着开门的动作涌了进来,落在她的发梢,晶莹剔透。她走到院子中央,仰起头,看着那棵被白雪覆盖的老槐树,眼神里带着一丝好奇与赞叹。“画屏,别抱怨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安抚的力量,“我们初来乍到,低调些总是好的。”
她走进屋内,屋内倒是收拾得干净,虽然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却也一尘不染。地龙也烧着,只是火势不大,屋内的温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带着一种江南少见的、干燥的寒冷。
繁诗雨摘下披风,挂在衣架上,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夹袄,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把带来的东西收拾一下,尤其是那几盆兰花,要放在靠窗的地方,小心别冻着了。”那是她从江南带来的唯一念想,是母亲亲手栽种的品种。
“知道了,小姐。”画屏虽然心里还有气,但见自家小姐如此镇定,也只好压下不满,开始忙碌起来。
繁诗雨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股寒风涌了进来,带着雪的清冽气息,瞬间吹散了屋内的沉闷。她望着院外漫天的风雪,看着雪花如同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天空中狂舞,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弶桓……镇北王……
她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却像是冰雪初融时,第一缕穿透云层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战。
这场北境的风雪,才刚刚开始。而她与这位镇北王的故事,也才刚刚拉开序幕。她倒要看看,是这北境的风雪更寒,还是这位镇北王的心更冷。而她繁诗雨,又能否在这冰天雪地里,为自己寻得一条生路,甚至……焐热那片冰封的土地。
窗外的雪,依旧在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埋进这片苍茫的白色之中。而屋内,那盏昏黄的油灯,却顽强地亮着,如同繁诗雨心中那一点,未曾被风雪熄灭的、名为希望的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