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六年,丙申孟夏。
杭州府钱塘县的码头喧嚣如沸,漕船的号子、商贩的叫卖、洋商通事的叽里呱啦搅成一团,混着钱塘江咸腥的风,扑在沈砚秋脸上。他猛地睁开眼,脑后的钝痛还未消散,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击 —— 青石板路被马蹄踏得坑洼,挑夫赤着黝黑的臂膀,辫子甩得虎虎生风;远处茶楼的幌子上写着 “望湖楼” 三个楷字,墨迹被日晒雨淋得发淡;更远处的城门楼上,“钱塘” 二字的匾额蒙着一层灰,值守兵丁的红顶子歪歪斜斜,鸟枪靠在墙角,枪杆上竟生了锈。
“沈少爷,您可算醒了!” 一个穿着短打、留着鼠尾辫的少年扑过来,脸上满是焦急,“方才您被那泼皮推搡,一头撞在货箱上,可吓死小的了!”
沈砚秋脑中轰鸣,无数记忆碎片涌来 —— 现代博物馆里的鸦片战争史料、历史课本上 “闭关锁国” 的批注、机械工程专业的知识图谱,与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交织:钱塘沈氏,祖上曾是盐商,如今家道中落,原主也是个读过书的,却因性情懦弱,被族中叔伯算计,家产所剩无几,今日本是来码头变卖最后一批丝绸,却遭地痞勒索,推搡间撞晕过去。
“道光十六年……1836 年。” 沈砚秋低声呢喃,指尖掐了自己一把,痛感清晰无比。不是梦,他真的回到了这个风雨飘摇的时代 —— 距离林则徐禁烟还有两年,距离鸦片战争爆发还有四年,距离大清签下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只剩六年。
“少爷,您说啥?” 小厮阿福一脸茫然,“那泼皮还没走远,要不要小的去叫人?”
沈砚秋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是沈砚秋,也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知道这个时代的结局:鸦片流毒天下,白银大量外流,军队腐朽不堪,华夏大地即将沦为半殖民地,亿万同胞要在战火与屈辱中挣扎百年。
不能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码头。不远处,几个洋商正对着通事指手画脚,身边的货箱上印着 “东印度公司” 的徽章 —— 这一年,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垄断权刚被取消,散商们正疯狂涌入广州、杭州等地,鸦片走私即将进入顶峰。而码头另一侧,几个粮商正围在一起窃窃私语,语气中带着焦灼 —— 沈砚秋忽然想起,历史上道光十六年夏,两淮地区将遭遇洪涝,粮价会在三个月内暴涨三倍。
“阿福,” 沈砚秋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丝绸不卖了,立刻去把咱们仅剩的那五百两银子取出来,全部买成糙米,运到城外的旧粮仓存着。”
阿福瞪大了眼睛:“少爷?您疯了?这丝绸是咱们最后的家底,糙米能值几个钱?再说,现在粮价平稳,囤着岂不是亏了?”
“听我的,现在就去!” 沈砚秋按住他的肩膀,目光锐利如刀,“三个月后,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他知道,这是他扭转命运的第一步 —— 利用信息差赚取第一桶金,没有钱,一切变革都是空谈。
阿福虽满心疑惑,但见自家少爷眼神迥异于往日的懦弱,竟不敢违抗,连忙点头:“好,小的这就去!”
看着阿福匆匆离去的背影,沈砚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走到码头边的一个茶摊坐下。茶博士拎着铜壶过来,倒了一碗浓茶,茶汤浑浊,带着一股焦味。沈砚秋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让他更加清醒。
他摸了摸腰间,原主的荷包里只剩几枚铜钱,而他穿越时随身携带的,只有一个防水打火机和一本巴掌大的《基础工业手册》—— 那是他当年为了参加竞赛准备的,上面记着蒸汽机原理、简易火器图纸、化工配方,如今竟成了救命的宝贝。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得很?” 邻桌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留着山羊胡的老者开口,目光落在沈砚秋身上,带着几分审视。老者身边放着一个罗盘,手指上沾着墨痕,像是个风水先生,又像是个落魄文人。
沈砚秋拱手:“晚辈沈砚秋,家住本地,今日来码头办事。”
老者笑了笑,呷了口茶:“沈公子方才盯着洋商的货箱看了许久,莫非也想做洋货生意?”
“不过是好奇罢了。” 沈砚秋含糊应对。他知道,在这个 “天朝上国” 的时代,与洋人通商虽不算禁忌,却也容易被人非议,尤其是在保守派眼里,“奇技淫巧” 皆是异端。
老者却摇头:“好奇?公子眼神里可不是好奇。老夫看你,倒像是在看一群…… 豺狼。”
沈砚秋心中一动。这老者话语间透着不凡,莫非也是个有见识的人?他正欲追问,忽然听到码头方向传来争吵声,夹杂着兵丁的呵斥。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财!”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带着几分怒气。
沈砚秋抬头望去,只见几个穿着衙役服饰的人正围着一个女子,为首的衙役满脸横肉,伸手去夺女子手中的锦盒:“这丝绸是要上缴府衙的,你个小娘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女子身着素色衣裙,梳着双环髻,虽不施粉黛,却眉眼清丽,腰间挂着一个药囊,像是个医女。她紧紧护着锦盒,义正言辞:“这是我为城西流民诊病换来的酬劳,凭什么给你们?”
“凭什么?” 衙役冷笑,“府台大人要筹备贡品,全城商户都要捐纳,你一个小娘子,敢抗命?” 说着,便要动手拉扯。
周围的人纷纷避让,敢怒不敢言。沈砚秋看得皱眉 —— 这就是道光年间的吏治,腐败已经渗透到了底层,百姓稍有反抗,便会遭欺压。他想起原主的遭遇,想起即将到来的国难,心中的怒火渐渐燃起。
他站起身,缓步走了过去,挡在女子身前,目光平静地看着那衙役:“这位差爷,朝廷捐纳,当凭自愿,强抢民财,怕是不合王法吧?”
衙役上下打量着沈砚秋,见他穿着长衫,像是个读书人,却也不惧:“哪里来的黄口小儿,也敢管老子的事?滚远点,不然连你一起拿了!”
沈砚秋不动声色,手指轻轻敲了敲腰间的打火机 —— 那是他唯一的 “底气”,虽不能伤人,却能唬人。他沉声道:“差爷可知,前日浙江巡抚陶大人刚下了饬令,严禁地方官吏勒索百姓?你今日所作所为,若是传到陶大人耳中,不知会是何种下场?”
他知道,陶澍是道光朝少有的务实派官员,历任江苏巡抚、两江总督,整顿漕运、改革盐法,颇有政绩,对吏治腐败深恶痛绝。这正是他利用历史知识的机会。
衙役脸上的横肉僵了一下。陶澍的威名在浙江一带无人不晓,他虽跋扈,却也不敢真的触怒这位巡抚。但他仍不甘心:“你胡说!陶大人远在江宁,怎会管这等小事?”
“小事?” 沈砚秋冷笑,“流民遍野,百姓生计艰难,你却借机勒索诊病酬劳,此事若是闹大,怕是差爷的乌纱帽,也保不住吧?” 他刻意提高了声音,周围的百姓纷纷侧目,议论声渐起。
衙役见状,知道再纠缠下去讨不到好,狠狠瞪了沈砚秋一眼:“小子,你等着!” 说罢,带着手下悻悻离去。
危机解除,女子松了口气,转过身向沈砚秋福了一礼:“多谢公子解围,小女子苏婉卿,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沈砚秋。” 他回礼,目光落在女子手中的锦盒上,“苏姑娘是医女?”
“正是。” 苏婉卿点头,脸上带着一丝忧虑,“城西流民窟疫病横行,我今日换些丝绸,本是想换些药材,没想到……”
沈砚秋心中一动。流民,正是他未来练兵的最佳人选;而医女,或许能成为他未来事业的助力。更重要的是,救助流民,既能积累声望,又能提前收拢人心 —— 这乱世之中,人心,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苏姑娘若是缺药材,沈某或许能帮上忙。” 他沉吟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苏婉卿抬眸看他,眼中带着疑惑。
沈砚秋望向城西的方向,那里烟尘弥漫,隐约能听到孩童的啼哭。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有力:“我要你帮我看看,那些流民中,有没有身强力壮、无家可归,且愿意跟着我做事的人。”
他知道,他的蛰伏之路,从这一刻,正式开始了。钱塘潮起,既是故梦的终结,也是铁骨铸山河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