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的夜总是被两种光影切割得泾渭分明。
滨海大道沿线,摩天楼宇的玻璃幕墙反射着金融中心的霓虹,车流如金带缠绕海岸线,尽头的独栋别墅群藏在椰林深处,私人泳池的水光与星空交映,贵气逼人;而几公里外的老城区,窄巷弄堂里的昏黄路灯忽明忽暗,渔港码头飘来的鱼腥海风混着市井烟火,在青石板路上漫溢。这座依海而兴的超一线城市,一边是高端圈层的隐秘交易,一边是市井间的柴米油盐,繁华与杂乱交织共生,也悄悄滋生着各类无法言说的罪恶。
23点20分,刺耳的警笛声划破滨海大道的静谧。红色警灯在夜色中急促闪烁,三辆警车相继停在宏远集团董事长林正宏的独栋别墅外,黄色警戒线迅速拉起,将好奇的佣人及留守宾客挡在门外。
“楚凌渊,带好工具,跟我进现场。”法医小组组长老周的声音打破沉默,他拍了拍身边年轻警员的肩膀。
被点名的楚凌渊微微颔首,低头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防护服,指尖划过口罩边缘,确保它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大半张脸。防护服宽大,衬得他身形略显单薄,额前的碎发被压在防护帽下,只露出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目光平静得不像个刚入职三个月的新手警察。
没人知道,这张被口罩遮住的脸,曾属于北城警局最耀眼的刑侦新星——白殷离。
两年前,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让24岁的白殷离从刑侦舞台上销声匿迹,连同他与沈砚沐配合无间的破案传奇,一起被埋进了时光的尘埃里。所有人都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只有白殷离自己知道,那场“意外”带走了他的身份,却没磨灭他对真相的执念。他改头换面,用“楚凌渊”的名字重新考入北城警局,刻意选择了法医小组——只有在这里,他能以防护服和口罩为屏障,隐藏所有过往,同时离案件的核心最近。初步尸检的工作不常与核心侦查组直接对接,更不会引起那个人的注意。
“动作快点,特殊侦查组已经到了。”老周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职业性的急促。
楚凌渊提着勘查箱,跟在老周身后走进别墅。大厅里水晶吊灯光芒刺眼,大理石地面倒映出人影,空气中还残留着晚宴的香槟味与淡淡的血腥味,形成一种诡异的混合气息。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四周,多年的刑侦本能让他对环境细节格外敏感——玄关处散落着几双价值不菲的皮鞋,鞋柜上的水晶摆件有轻微移位,墙角的监控摄像头角度似乎有些偏差。
这些细节一闪而过,他迅速收回目光,跟着老周上了三楼书房。
书房门已经被辖区民警小心翼翼地撬开,门框有明显的破损痕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一个沉稳锐利的声音传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刺穿了楚凌渊刻意维持的平静。
“现场保护得怎么样?有没有破坏原始痕迹?”
是沈砚沐。
楚凌渊的脚步顿了半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密密麻麻的疼。他低着头,帽檐压得更低,快步走到书房角落,避开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两年未见,沈砚沐的声音似乎更沉稳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想来已经完全适应了特殊侦查组组长的身份。
他不敢抬头,只能通过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挺拔的身影——黑色警服衬得肩宽腰窄,背影依旧是记忆中那般坚实可靠。曾几何时,他们就是这样并肩站在案发现场,沈砚沐负责统筹全局,他负责抽丝剥茧,默契得无需多言。而现在,他们近在咫尺,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队,现场保护得很好,我们没敢乱动。”辖区民警的声音带着敬畏,“死者林正宏,42岁,宏远集团董事长,今晚八点举办商业晚宴,十点半宾客离场后,佣人发现书房反锁,破门后就看到他倒在书桌前了。”
楚凌渊已经打开勘查箱,戴上无菌手套,开始进行初步尸检前的准备工作。他的动作熟练得不像个新手,消毒、铺巾、调试勘查灯,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利落,只有微微颤抖的指尖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江言,初步情况怎么样?”沈砚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离得更近了些。
楚凌渊的呼吸一滞。陆江言,沈砚沐的世交兄弟,也是他曾经熟悉的前辈。他能感觉到一道沉稳的目光扫过自己这边,想必是陆江言到了。
“我还没开始,初步尸检交给楚警官他们,我负责后续解剖和毒物分析。”陆江言的声音清冷平和,带着法医特有的冷静,“不过从外观来看,死者面部有紫绀,口唇发乌,符合中毒迹象,具体毒物需要化验确认。死亡时间初步判断在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
楚凌渊这时已经蹲下身,勘查灯的光束聚焦在死者林正宏的面部。死者双目圆睁,瞳孔散大,嘴角有极细微的青黑色痕迹,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发现。他的手指轻轻按压死者的颈部和手腕,感受着僵硬的肌肉纹理,脑海中迅速闪过无数可能性——快速起效的神经性毒素?还是某种罕见的植物毒素?
“小楚,有什么发现吗?”老周凑过来问道。
楚凌渊压着声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平淡:“死者无明显外伤,颈部无扼痕,口鼻无异物,排除机械性窒息和外力致死。口唇和指甲床紫绀明显,结合尸僵程度,初步判断为急性中毒死亡。另外……”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死者的右手食指上,“死者指尖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像是被尖锐物体划伤,上面似乎残留着一点细微的白色粉末,需要取样化验。”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不远处的沈砚沐耳中。
沈砚沐原本正听宋辞安汇报宾客名单,闻言转过头,目光落在那个蹲在地上的年轻法医身上。防护服和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双眼睛,漆黑、平静,却透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敏锐。
“观察得很仔细。”沈砚沐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宋辞安,记录下来,让技术部重点化验指尖的白色粉末。”
“明白,沈队。”宋辞安的声音带着少年气的清脆,他正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指尖在平板电脑上飞快滑动,“沈队,别墅安保系统完好,没有外力闯入痕迹,书房门从内部反锁,窗户锁扣完好。监控显示,林正宏十点十五分进入书房后,就再也没人进去过。另外,今晚的宾客名单里有三位宏远集团股东,两位合作方代表,还有私立医院的程敬之院长,都是北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宋辞安,沈砚沐和陆江言的世交小弟,负责情报搜集,据说在信息挖掘方面是个天才。楚凌渊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父辈的交往中,不算熟悉,却也知道他的能力。
沈砚沐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文件和空咖啡杯:“佣人说书桌右侧的抽屉里原本放着重要合同和私人印章,现在不见了?”
“是的,沈队。”旁边的佣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那个抽屉平时都是锁着的,今天不知道怎么被打开了,里面的东西都没了。”
沈砚沐的指尖划过桌面的木纹,眼神锐利如鹰:“密室杀人,毒物作案,还带走了重要文件。看来凶手不仅对别墅环境了如指掌,还带着明确的目的。”
楚凌渊已经完成了初步尸检的取样工作,正小心翼翼地将样本装进证物袋。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多年的刑侦经验让他对证物的保护格外重视。当他起身准备将样本交给技术部同事时,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人。
“抱歉。”他立刻道歉,下意识地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是沈砚沐。
距离太近了,近得楚凌渊能清晰地看到沈砚沐眼底的纹路,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烟草味与雪松味的气息,曾是他最安心的依靠,如今却让他浑身紧绷,几乎要控制不住逃离的冲动。
沈砚沐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觉得这个年轻法医的眼睛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实在难以辨认。他微微颔首,侧身让开了路:“小心点。”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重锤敲在楚凌渊的心上。他迅速低下头,避开沈砚沐的目光,提着勘查箱快步走出书房,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走到楼梯口时,他听到身后传来陆江言的声音:“沈队,初步尸检样本我让技术部加急处理,明天早上应该能有结果。另外,楚警官刚才提到的白色粉末,我觉得可能是关键线索。”
“嗯,重点关注。”沈砚沐的声音依旧沉稳,“辞安,查一下林正宏最近的通讯记录和财务状况,尤其是和那几位股东、程敬之的往来。江言,你后续解剖的时候,重点排查毒物来源和死亡时间的精确范围。”
“明白。”陆江言和宋辞安异口同声地回答。
楚凌渊顺着楼梯往下走,脚步有些虚浮。他能想象到书房里三人默契配合的场景,那曾是他梦寐以求的画面,如今却只能远远观望,甚至要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
走出别墅大门,晚风吹带着咸湿的气息扑面而来,稍微驱散了一些窒息感。他摘下防护帽,任由凉风吹拂着额前的碎发,目光再次投向那栋被警灯照亮的别墅。
书房里的那个人,是他曾交付后背的战友,是他深埋心底的牵挂。而现在,他只能以“楚凌渊”的身份,站在阴影里,看着他为了真相奔波,看着他们曾经的默契在别人身上延续。
口袋里的手机忽地震动了一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消息:白警官,别来无恙,没想到两年前的事故没能将你置于死地,不过无妨,我能制造一场事故,自然也能制造第二场。
楚凌渊的手指猛地收紧,手机险些滑落。他迅速环顾四周,夜色中,别墅外的花园和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警车的警灯在闪烁。是谁发的这条消息?对方既然知道他还活着,又为何时隔两年才现身?是杀害林正宏的凶手,还是当年那场“意外”的幕后黑手?
楚凌渊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回复道:“你是谁?有什么目的?”很快,对方回消息:“你后面自然会知道的,后会有期,白警官。”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楚凌渊眼底,那行“后会有期,白警官”的文字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心脏。他握着手机的指节泛白,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防护服内层的衣物,海风掠过也带不走半点寒意。
是谁?
这个问题在脑海中疯狂盘旋。两年前那场“意外”的细节碎片般涌来——雨夜、失控的卡车、刺耳的刹车声、弥漫在空气中的劣质机油味,还有醒来后医院里陌生的环境和被销毁的身份档案。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灭口”,却没想到对方竟一直暗中监视着他,甚至知道他以“楚凌渊”的身份重返警局。
是当年的幕后黑手?还是与林正宏之死有关的人?亦或两者本就是同一伙?
楚凌渊迅速删除了聊天记录,将手机揣回口袋,指尖依旧残留着屏幕的冰凉。他抬头望向别墅二楼的窗口,那里隐约能看到沈砚沐的身影,正对着宋辞安说着什么,姿态专注。心脏骤然一紧,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隐在警车的阴影里。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秘密,尤其是沈砚沐。
他太清楚沈砚沐的性格,一旦知道他还活着,必然会不顾一切追查当年的真相,而这恰恰是楚凌渊最担心的——对方既然敢再次现身,就一定做好了万全准备,沈砚沐的介入只会让局势更加危险,甚至可能重蹈两年前的覆辙。
“小楚,发什么呆呢?样本送过去了吗?”老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楚凌渊迅速收敛心神,眼底的惊涛骇浪被平静掩盖,只剩下那双漆黑的眼睛依旧深邃:“刚送完,周队。”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幸好被口罩过滤后并不明显。
老周点点头,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别墅:“特殊侦查组这几位可是咱们局的王牌,砚沐、江言还有辞安,从小一起长大,配合得没话说。当年你要是早来几年,说不定还能见识到沈砚沐和白殷离搭档的风采,那才叫真正的天作之合。”
提到“白殷离”三个字,老周的语气里满是惋惜:“多好的苗子啊,24岁就破了那么多悬案,可惜了……”
楚凌渊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接话。他能感觉到老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对新人的审视与好奇,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勘查箱:“听说白警官是出了意外?”他刻意用了“听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往事。
“是啊,一场车祸,连尸体都没找到,大家都默认他不在了。”老周叹了口气,“沈砚沐那阵子跟丢了魂似的,硬生生瘦了十几斤,后来接手了特殊侦查组,才慢慢缓过来。”
楚凌渊的心脏像是被重物碾压,疼得喘不过气。他能想象到沈砚沐当年的模样,那个向来沉稳冷静的人,该是怎样的崩溃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