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开

江南的夏总裹着化不开的绿，香樟枝桠漫过初一教室的窗，碎金似的阳光落在季眠星的练习册上，连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都沾了点软乎乎的热气。就是这时，夏钰顶着一头汗趴在她课桌边，指尖飞快划着手机屏幕，声音压得像怕惊飞窗外的蝉：“星星你看！这个叫‘絮絮’的作者，之前写的甜文我追了半年，连课间十分钟都舍不得放下，现在突然转虐了，主角名还特怪，叫‘眠星’，跟你名字差一点，要不要给你看看？”

季眠星握着自动铅笔的手顿了顿，墨点在练习册上晕开一小团，她轻轻把夏钰的手机推回去，目光掠过窗外——隔壁班的窗边，江絮正低头写着什么，笔杆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像极了他每次课间绕远路经过她教室时，偷偷往她这儿瞟的眼神，温温的，却有点烫。“不了，”她收回目光，指尖蹭过桌角的橡皮屑，“数学老师要收练习册，最后两道应用题还没写。”她没说，“眠星”两个字撞进眼里时，她心跳漏了半拍，莫名就想起了江絮。

后来季眠星也悄悄开了个账号写小说，没告诉夏钰，也没告诉任何人。她写的故事里，男主会在早读课结束后，把早餐里最甜的那颗草莓，裹在纸巾里塞进女主桌肚；会在女主忘带答题卡急得泛红眼眶时，假装翻书包翻出两张，把新的那张推过去，说“我多带了”；会在课间故意绕远路经过女主教室，只为偷偷看一眼她低头写作业的样子——这些藏在字里行间的细节，像江南梅雨季里没散的雾，只有季眠星知道，全是江絮做过的事。她敲下“男主的喜欢太明显，连窗外的蝉都知道，偏偏女主没放在心上”这句话时，手腕无意识蹭过桌角，有点痒，又有点空。

林染染就是这时冒出来的。那天放学，香樟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季眠星刚走出校门，就被三个女生堵在巷口。林染染站在中间，指甲涂得鲜红，和初一校服格外不搭，她伸手就推了季眠星一把，力道大得让季眠星往后踉跄了两步：“季眠星是吧？离江絮远点！别以为他总看你，就是喜欢你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季眠星攥紧书包带，指节泛白，小声辩解：“我不喜欢他，也没靠近过他。”可没人信，林染染身边的女生还凑过来，小声骂了句“装清高”。

之后的日子像陷进了泥里，连阳光都透不进来。林染染带人孤立她，班里没人跟她说话，她的课桌上被画满乱七八糟的涂鸦，背后总有人窃窃私语，说她“抢别人喜欢的人”。更过分的是有次放学，她被堵在教学楼的楼梯间，后背挨了好几下推搡，书包摔在地上，课本散了一地，其中一本还被人踩了个脚印。季眠星蹲下去捡，眼泪砸在课本的字迹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却不敢哭出声。

那天晚上，季眠星躲在房间里，锁上门，把这些事都写进了小说里。没加任何修饰，也没写复杂的句子，只是平铺直叙地敲下：“今天有人堵我，在楼梯间推我，还踩了我的课本。我说我不喜欢他，他们不信，还骂我装清高。”发出时已是凌晨，窗外的蝉鸣歇了，房间里只剩手机屏幕的光。她看着屏幕上的文字，突然觉得心里的疼比身上的疼更甚，翻出抽屉里的美工刀，轻轻在手腕上划了一下。刺痛感传来时，眼泪反而止住了，心里的空好像也被填满了一点。

江絮看到这篇文时，是第二天课间。他刷到那个陌生账号的文，看着里面熟悉的草莓、答题卡，还有楼梯间的细节，心脏像被什么紧紧攥住，连呼吸都变沉了。他没顾上跟同桌说一声，就飞快地跑到季眠星的教室，在走廊里拦住了她。初一的男生还没长太高，站在季眠星面前，声音却有点发颤：“你写的那篇……楼梯间、课本被踩的事，是亲身经历吗？”

季眠星的手腕藏在校服袖子里，指尖泛白，她抬眼看了看江絮，眼神里带着点慌乱，沉默了几秒，只轻轻说了一个字：“嗯。”

江絮又往前凑了凑，声音放得更柔，像怕吓着她：“那你……叫什么名字？我是说，你的真名。我叫江絮，就是你写的那个‘他’。”

风从走廊尽头吹过来，带着香樟的味道，季眠星却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轻得像风：“不重要。”她不想让江絮知道，故事里的女主是她，更不想让他看见，她校服袖子里，那道刚结了痂的划痕。

那之后，季眠星的自残越来越频繁，手腕上的划痕叠着划痕，旧痂没掉，新的血痕又添了上去。她总是把校服袖子拉得死死的，哪怕盛夏正午热得汗湿后背，也绝不卷起来，上课的时候还会下意识把胳膊往桌下缩，用手紧紧盖住手腕，连最亲近的夏钰，都没发现这份藏在袖子里的秘密。

更熬人的是家里的日子。她父母管得极严，从不管她在外受了什么委屈，只盯着她的成绩单——考差了是劈头盖脸的骂，作业写慢了是伸手就来的打，她偶尔鼓起勇气说“学校有人欺负我”，得到的也只是一句“肯定是你自己不安分，不然别人怎么不欺负别人”。她夜里失眠，睁着眼睛到天亮，上课盯着黑板发呆，眼泪会莫名掉下来，可这些情绪连说出口的资格都没有，只要被父母看见她哭，只会换来一句“矫情”，甚至更重的打骂。

她没去过心理医生的诊室，连提都不敢提——她知道，说了只会被骂“装病博同情”。后来她实在撑不住，上课昏昏沉沉差点摔在地上，老师联系了她父母，可父母来学校，没问她一句身体怎么样，反而当着老师的面骂她“上课偷懒”，回家后又免不了一顿打。也是那天，父母没跟她商量一句，就说已经给她办了转学，“换个地方，别再给我们惹事”，语气里满是不耐烦，没有半分在意。

季眠星最后一次来教室收拾东西，是个阴天，香樟叶没了阳光照着，显得蔫蔫的。她动作很快，把课本、橡皮一股脑塞进书包，生怕多待一秒。刚要起身，就看见江絮站在教室门口，手里攥着个笔记本，眼神里满是她读不懂的慌。

没等她说话，江絮就快步走过来，站在她的座位旁，指尖都在抖。他没敢靠太近，只把笔记本放在她的课桌上，又从笔袋里掏出笔，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写着。季眠星没看，转身要走，却不小心蹭到了桌角，校服袖子往下滑了一点，露出手腕上交错的划痕——旧的痂呈褐色，新的还泛着红，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江絮的笔顿在纸上，墨水晕开一大团。他盯着那道划痕，喉咙发紧，心疼像潮水似的涌上来，连声音都带着哭腔：“星星……疼不疼？”

季眠星猛地把袖子拉上去，遮住手腕，眼神冷了下来，没有半分犹豫：“江絮，你别这样，叫我真名就行。”她顿了顿，看着他泛红的眼眶，又补了一句，语气很轻，却字字清晰，“我从来都不喜欢你，这些事，也不是因为你，但你要是早点跟林染染说清楚，或许就不会这样了。”

江絮僵在原地，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他看着季眠星决绝的背影，才慢慢捡起笔，在草稿纸上继续写那封没写完的道歉信：“对不起，季眠星，是我没说清楚，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我还是想告诉你，我从来没想过要打扰你，只是……没保护好你。”

信没来得及交给季眠星，她的座位就空了，像从来没人坐过一样。只有那张写着道歉信的草稿纸，被江絮夹进了笔记本里，和那朵干了的栀子花放在一起，成了江南阴雨天里，最沉重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