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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堂春……烬

北疆的风,刮了整整一夜,终于在黎明前歇了势头。土坯房的破窗棂透进一丝灰白的光,照在角落那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上。

沈清容蜷缩在草堆里,身上只盖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洞百出的旧毡毯。寒冷早已侵入骨髓,让她浑身僵硬,连颤抖的力气都已失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扯得胸口针扎似的疼,喉咙里泛着浓郁的血腥气。

她的意识在模糊的边界漂浮,时而被剧烈的咳嗽拽回现实,时而又沉入纷乱破碎的梦境。梦里,有时是沈府花园的姹紫嫣红,她穿着最时新的裙子,奔跑嬉笑;有时是镇北将军府的新婚之夜,红烛高照,盖头下是她羞红的脸;有时是宝哥儿牙牙学语,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要她抱……

可这些温暖的幻象,总会被更冰冷的现实击碎——是嫡母刻薄的嘴脸,是将军冷漠的背影,是那碗绝子药的苦涩,是春桃最后那平静到残忍的眼神,是差役的鞭挞,是那些粗野兵士身上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在她身上留下的、永难磨灭的印记……

“嗬……嗬……”她想笑,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这一生,真是荒唐啊。她曾经以为握在手里的一切,荣华、夫君、地位、甚至那个“忠心”的丫鬟,原来都是镜花水月,一触即碎。而真正属于她的,只有此刻这彻骨的寒冷、无边的屈辱,和这具正在快速走向消亡的躯壳。

视线越来越模糊,土房的顶棚在她眼中扭曲、旋转。她仿佛又看到了沈清许,站在高高的云端,穿着摄政王妃的华服,俯视着在泥泞中挣扎的她,眼神冰冷,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恨吗?

自然是恨的。恨之入骨。

可在这生命最后的时刻,那滔天的恨意,竟也如同被这北疆的风雪冻住了一般,变得有些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悔。

如果……如果当年,她没有仗着嫡女的身份去抢妹妹的姻缘?如果她能在沈清许母女落魄时,稍微施舍一点真正的善意,而不是落井下石?如果她能早些看清身边人的真面目……

可惜,没有如果。

她选择了傲慢、贪婪和轻信,也就选择了通往毁灭的路径。沈清许,不过是沿着她亲手铺就的路,将她推下了深渊。

意识渐渐涣散。身体的疼痛似乎在远去,寒冷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如同潮水般缓缓漫上来。

她仿佛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在远处摇曳。是宝哥儿吗?是来接娘了吗?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点光的方向,伸出了枯瘦的、布满冻疮和污垢的手。

指尖,触碰到一片虚无。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摄政王府,暖阁内烛火通明。

沈清许刚刚处理完一批紧急公务。边境不稳,朝中暗流涌动,摄政王又偶染风寒,许多担子都压在了她身上。她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手边已经微凉的参茶。

心腹嬷嬷悄无声息地进来,垂手立在下方,欲言又止。

“什么事?”沈清许没有抬头,目光仍停留在摊开的奏折上。

“娘娘……”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北疆那边……传来消息。罪妇沈氏……三日前,殁了。”

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起的轻微噼啪声。

过了许久,沈清许才缓缓放下笔,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既无快意,也无悲伤,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死了。

那个曾经抢走她婚事、羞辱她、让她跌入谷底的嫡姐,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北疆的苦寒之地,像一粒尘埃,被风吹散,了无痕迹。

十年筹谋,大仇得报。

她应该感到畅快才对。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什么地方被挖走了一块,灌进了这冬夜冰冷的寒风。

她想起很多年前,她们都还是沈府里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沈清容是众星捧月的嫡女,她是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庶女。她们也曾有过短暂的、算不上亲密但至少平和的时光。一起放过纸鸢,一起偷吃过厨房新做的点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嫡母一次次刻意的挑拨和打压?是父亲显而易见的偏心和冷漠?还是当她们渐渐长大,意识到嫡庶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以及随之而来的资源争夺?

或许,从她们出生在那个扭曲的家族那一刻起,悲剧的种子就已经埋下。她和沈清容,都不过是这深宅大院、这嫡庶尊卑制度下的牺牲品。只不过,她选择了反抗,用尽一切手段爬了上来;而沈清容,则沉溺于嫡女的身份带来的虚假繁荣,最终被吞噬。

“怎么死的?”她睁开眼,声音平静无波。

“说是……熬完了冬天,开春后身子反倒垮了,一场风寒,没挺过去。”嬷嬷低声回道,“尸身……按规矩,草草埋了。”

“嗯。”沈清许淡淡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奏折上,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消息,“知道了。下去吧。”

嬷嬷躬身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暖阁内又只剩下沈清许一人。她却没有立刻继续处理公务,而是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夜凉如水,月光清冷地洒在庭院中,那株红梅早已凋谢,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月光下投下斑驳的影子。

仇,报了。

可逝去的,再也回不来了。那个曾经会对纸鸢露出真心笑容的沈清许,那个曾经对爱情抱有幻想的少女,也早已死在了十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如今的她,是摄政王妃,是手握权柄的女人,是这盘巨大棋局上的弈者。她脚下踩着敌人的尸骨,身边环绕着虚伪的奉承,前方是更加凶险的征途。

她没有回头路可走。

冷风吹拂着她的面颊,带来一丝清醒。她深吸一口气,关上了窗户,将清冷的月光和那些无用的情绪,都隔绝在外。

转身回到书案前,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锐利。她拿起朱笔,在那份关于边境军务的奏折上,批下清晰而有力的字迹。

过去的,就让它彻底过去。

属于沈清许的战争,还在继续。而她,绝不会输。

窗外,万籁俱寂,唯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长地回荡在皇城上空,预示着长夜将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而那场埋葬了无数恩怨情仇的大雪,也终将在春光下,消融殆尽,不留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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