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紧。
鹅毛般的雪片簌簌地落,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沉甸甸的白里。长街尽头,那座曾车马喧嚣、煊赫无比的镇北将军府,此刻朱门紧闭,门可罗雀。石狮子头顶积了厚厚的雪冠,冷冷昭示着时移世易。
一个身影裹着半旧不新的靛蓝棉斗篷,深一脚浅一脚踏雪而来。她跑得急,好几次险些滑倒,风帽滑落,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昔日风韵的脸——正是十年前风光大嫁、成为将军夫人的沈家嫡长女,沈清容。
她奔向的,是街对面那座更加巍峨气派、禁军森严的府邸——摄政王府。
“滚开!我要见你们王妃!我是她姐姐!亲姐姐!”沈清容嘶哑哭喊,试图推开拦路的铁甲侍卫。
侍卫纹丝不动。直到府内跑出个管事嬷嬷,打量她一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王妃念及旧情,允你进去。规矩些。”
沈清容跌跌撞撞跟着,穿过层层亭台楼阁。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熏笼里银炭噼啪作响,与外面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她垂着头,只看到眼前迤逦的大红织金凤尾裙摆,和一双缀着明珠的软缎凤头履。
“扑通”一声,沈清容直挺挺跪在冰冷金砖上,泪水涌出:“妹妹……不,王妃娘娘!求您救救宝哥儿!他染了时疫,将军休了我,不管孩子死活!太医署请不动……宝哥儿才七岁,烧得说胡话了……求您看在爹娘份上,救他一命!我给您磕头!”
她真的“咚咚”磕起头来,额角很快一片青红。
软榻上,沈清许——如今的摄政王妃,缓缓放下甜白瓷茶盏。她刚染了指甲,鲜红的凤仙花汁衬得十指纤纤。她微微俯身,用指尖抬起沈清容下巴。
那张脸,虽被岁月和苦难侵蚀,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冠盖京华的美貌,只是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清许笑了,嘴角弯起极好看的弧度,眼神却凉薄得像屋檐下的冰凌子。
“姐姐,”她声音又轻又慢,“这么多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沈清容浑身一颤。
沈清许收回手,拿起温热湿帕细细擦指尖,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她端详着自己完美的指甲:“救人?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姐姐,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我出嫁前夜,给你梳头添妆时,说过什么?”
沈清容猛地抬头,眼中闪过茫然和更深的恐惧。十年前……那是她最风光的时刻,她抢了妹妹的婚事。当时庶妹沈清许非但没有哭闹,反而笑着来为她添妆,说了许多吉祥话。那场景……如今想来,处处透着诡异。
“我……我不记得了……”沈清容声音发抖。
“我说,”沈清许微微前倾,红唇贴近她耳朵,温热气息拂过冰凉的耳廓,字眼却比风雪更刺骨,“愿姐姐与将军,琴瑟和鸣,岁岁年年。”
她顿了顿,欣赏着沈清容惨白的脸色:“姐姐,你猜猜看,你嫁过去第三年,好不容易怀上宝哥儿后,将军为何听了庸医之言,硬是灌你喝下那碗绝子药,断了你此后所有的生育指望?”
沈清容如遭雷击,僵在原地。那是她心中最深的痛!当年将军说是她体质不宜再孕,怕伤身,她虽痛不欲生,却还曾感动于丈夫的“爱护”!
“是你……”她嘴唇哆嗦,几乎发不出声音。
沈清许直起身,用帕子掩了掩嘴角,仿佛说了什么脏话。她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暖阁里回荡,说不出的瘆人。
“再猜猜,”她的目光掠过沈清容,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语气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你身边那个你最信任、从沈家带过去、对你‘忠心耿耿’了十年的陪嫁大丫鬟春桃,为什么从你踏入将军府的第一天起,你每日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说了什么梦话,甚至……将军何时歇在你房里,又何时去了哪个姨娘的屋子,都会事无巨细,一件不落地,递到我的手上?”
轰隆!
沈清容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炸得她魂飞魄散,四肢百骸都凉透了。
春桃!那个从小跟她一起长大,在她被休弃、众叛亲离时,唯一还跟着她、照顾病中宝哥儿的春桃!竟然是……是沈清许埋在她身边最长、最深的一颗钉子!
十年!整整十年!她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捆在戏台子上的丑角,所有的悲欢喜乐,一举一动,都在沈清许的眼皮子底下,被人当笑话看!
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榻上那个巧笑倩兮、却比修罗更可怕的女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想扑上去撕碎她,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沈清许欣赏着她濒死猎物般的绝望,满意地笑了。她缓缓起身,大红裙摆如盛放的曼珠沙华。
“带她去偏院看看吧,她的好儿子,不是快不行了么?”她对着门口的嬷嬷淡淡吩咐,语气轻描淡写,如同吩咐丢弃一件垃圾。
“至于春桃,”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声音飘忽,“伺候完‘前夫人’这最后一程,也该回来领赏了。”
两名粗壮婆子上前,毫不客气地架起已经彻底失魂的沈清容,拖着她往外走。
沈清容没有挣扎。经过暖阁门口时,她涣散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那面巨大的水晶镜。
镜子里,映出两个云泥之别的身影。
一个华贵雍容,宛若神女临世。
一个蓬头垢面,形同疯癫乞婆。
呵……呵呵……
沈清容突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泪水却糊了满脸。
报应……这都是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