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醉仙楼
月东落时天色微曜,半樽清酒斜斜倚在石案上,斟得满室逍遥。晨雾未散,如白纱漫过青瓦黛墙的檐角,将巷陌染成一片朦胧,案上酒盏里的清液晃着碎光,混着檐下露水滴落的轻响,漫出几分无人惊扰的静雅。檐下“醉仙楼”的酒旗在微凉风里晃了晃,墨色三字被晨光染得柔和,祁司岺望着杯中浮起的细泡,低声念了句:“清杯可怀青山叶,醉中醉死梦生欢。” 声音清润,却裹着几分说不清的寂寥。
他支着肘坐在临窗的老木桌前,指尖摩挲着粗瓷酒碗的边缘。碗中清冽酒液澄澈如镜,恰好映出他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眼尾缀着点未散的雾色,像浸了晨露的远山。“老板,再添一壶同方才一样的酒。” 他抬眼望向柜台,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越过楼内零星的嘈杂传到老板耳中。穿件洗得泛白的素色长衫,领口松垮地搭着,袖口随意挽至小臂,一道浅淡的剑痕隐在肌理间,在晨光里泛着淡淡的白。
酒保拎着酒壶过来,笑着搭话:“祁公子今日倒比往常迟了些,还是要一碟茴香豆?”
“嗯,多谢。” 祁司岺颔首,指尖仍没离开碗沿,“这雾,怕是要到晌午才散。”
“可不是嘛,昨儿夜里下了露,今早的雾格外浓。” 酒保给碗里续满酒,酒香漫开,“您在这儿坐了三年,每日都瞧这雾,不腻?”
祁司岺低头抿了口酒,眼底沉郁未散:“看雾,倒比看人清净。” 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酒保识趣地闭了嘴,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他本不是这江南小镇的人。三年前,他揣着半柄断剑寻到此处,没对醉仙楼的老板多言一句缘由,只租了顶楼的小房。此后每日天不亮,他便来楼下占这张靠窗的桌子,一壶清酒,一碟茴香豆,从晨光微熹坐到日头西斜。看巷子里卖花女挎着竹篮走过,听楼内酒客谈些家长里短,却极少插话,唯有酒意上涌时,才会对着窗外的青山低语两句,字句模糊,没人听清过。
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推得轻响,修长骨节分明的指尖捏起半盏冷透的酒杯。杯沿凝着的水珠坠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湿痕,恰如他眼底未散的雾色。院外连绵青山被暮色染成深黛,风过林梢的沙沙声混着屋内沉香漫开,他抬手将杯中残酒泼向阶下兰草,瓷杯与石面碰撞出清脆一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几只麻雀。
瓷杯落地的脆响还在青石板铺就的巷间袅袅回荡,带着几分突兀的清亮,撞在黛瓦的檐角上,又折回来,缠在祁司岺垂落的发梢。他没去看那滚落到阶下、碎成三四片的粗瓷残片,锋利的边缘沾着未干的酒液,在朦胧雾色里泛着冷光,倒像是某种无声的隐喻。只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浅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握杯的地方,指腹还残留着粗瓷特有的微凉与颗粒感,那触感顺着神经蔓延,勾起些沉在心底的钝痛。
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清晰映着阶下被酒液打湿的兰草。叶片呈着鲜嫩的碧色,被方才泼去的残酒浸得发亮,叶尖垂着滚圆的水珠,颤巍巍的,像是随时要坠落,恰如三年前那个浸着霜气的清晨,他在乱葬岗旁的山巅看见的、凝在枯木上的最后一滴露。那时的露是冰的,顺着指尖滑进袖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如今这兰草叶上的珠,却是温的,带着酒的烈与晨的凉,坠落在青石板上,洇开更小的湿痕。
风忽然紧了些,卷着巷外的湿冷空气扑过来,檐下的酒旗被吹得猎猎作响,“醉仙楼”三个墨色大字在布面上翻卷,忽明忽暗,像是被什么无形的手反复擦拭。晨雾被这阵风卷开一道窄窄的缝隙,几缕细碎的晨光如金箔般漏进来,斜斜落在他挽起的小臂上。那道浅淡的剑痕骤然变得清晰——伤口早已在三年的时光里愈合,只留下一道泛着银白的印记,顺着尺骨的弧度蜿蜒向上,直至手肘内侧,像一条蛰伏了许久、不愿醒来的小蛇。
祁司岺的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将袖口往下扯了扯,粗糙的棉布摩擦着皮肤,带来轻微的痒。指尖划过那道疤痕时,动作猛地顿住,指腹按压在微凉的皮肉上,能清晰摸到皮下骨节的轮廓,也能摸到那道痕深处,似乎永远无法平复的凹凸。眼底的雾色忽然浓得化不开,像是被谁猛地掀开了记忆的匣子,那些血与火、刀与剑的碎片,顺着那道痕,争先恐后地涌上来,将他琥珀色的眸子染得沉沉的,辨不清是痛还是倦。
“吱呀——”一声,醉仙楼那扇老旧的木门被风推得敞开大半,门轴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门外的雾气顺着门缝涌进来,在地面铺成一层薄薄的白,混着远处巷口隐约传来的犬吠,还有卖早点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过时,竹筐碰撞的轻响。祁司岺抬眼望了望门外,雾色浓稠,只能辨得见巷口两侧房屋的模糊檐角,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痕,却没心思细瞧。
他重新拿起桌上的酒壶,壶身是深褐色的陶土,带着手温。拇指扣住壶柄,手腕微微用力,清冽的酒液便汩汩流入空着的粗瓷碗,撞出细密的泡沫,顺着碗沿轻轻晃动,香气漫开,带着粮食特有的醇厚,却压不住他喉间翻涌的涩。他垂眸看着碗中晃动的酒液,那液体里映着自己模糊的影子,眉峰微蹙,眼底沉郁,像个被困在浓雾里找不到出路的人。
“这酒虽烈,却解不了根上的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阶前低声呢喃,声音清润,却裹着化不开的寂寥,轻得几乎要被穿堂而过的风声吞没。说罢,他微微仰头,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的弧度利落而干脆,酒液入喉时,辛辣的滋味瞬间炸开,顺着喉咙往下烧,烫得他胸腔微微发紧。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眼底却因此泛起一层薄薄的红,不是醉意熏染的媚,倒像是隐忍太久的疼,被逼出了几分湿意。他抬手,用指背轻轻擦了擦眼角,动作极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珍宝,指尖落下时,只触到一片微凉的湿。
檐角的铜铃又响起来,叮铃、叮铃,清脆悦耳。这次却不是被风推的,而是一只灰扑扑的麻雀落在了铃绳上,小爪子抓着麻绳轻轻晃动。那雀儿许是被方才的脆响惊飞后又折返回来,歪着小小的脑袋,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祁司岺,时不时扑棱一下翅膀,抖落身上沾着的雾珠,水珠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小的水花。
祁司岺望着它,紧绷了许久的下颌线稍稍柔和了些,冷峻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浅得像雾里的花,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伸出手,指尖微微弯曲,想去够那只落在铃绳上的雀儿,掌心向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指尖刚抬起,离那雀儿还有半尺距离,却忽然顿在半空。
风里忽然传来一丝极淡的气息,不是雾的湿冷,不是酒的醇厚,也不是兰草的清香,倒像是雪后初晴时,松针混着雪水的清冽,带着点生人勿近的冷意,顺着风,悄无声息地漫进了醉仙楼的庭院。
祁司岺的动作猛地收住,手臂僵在半空,方才还带着几分柔和的眼神瞬间变了。琥珀色的眸子里,雾色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凌厉的锐利,像蓄势待发的剑,锋芒毕露,死死盯着巷口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色。他的呼吸下意识地放轻,胸腔里的心跳却忽然快了几分,不是慌乱,而是一种久居沉寂后,骤然遇到同类的警觉与悸动。
晨雾似乎更浓了,像被人泼了一碗白墨,将巷口的轮廓遮得严严实实,只有风穿过雾层的声音,“呜呜”地,像是有人在低声叹息,又像是谁的脚步,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轻得没有痕迹。祁司岺缓缓坐直了身子,后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风而立的青松。他的手悄悄探向腰间——那里系着个不起眼的青布囊,囊口用麻绳系着,鼓鼓囊囊的,里面裹着半柄断剑。剑刃虽残,却依旧锋利,是三年前他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时,唯一攥在手里的东西。
指尖触到布囊粗糙的布料时,指节微微收紧,指腹泛起白,连带着手臂的肌肉都绷了起来。他的目光依旧锁在巷口的雾色里,瞳孔微微收缩,仔细分辨着风里的动静。那道清冽的气息越来越近,带着一种沉稳的压迫感,不像寻常的酒客,倒像是……和他一样,藏着故事的人,“唉唉唉!都让一让让一让啊!有贵人来了,让让让让!”。
阶下的兰草叶还在滴水,青石板上的湿痕越洇越大,与远处的雾色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露,哪里是酒,哪里是三年前未曾干涸的血。祁司岺望着巷口,眸子里的锐利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警惕,有疑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像沉寂了三年的湖面,终于被一颗石子打破了平静,哪怕不知道这石子会带来涟漪,还是惊涛骇浪。